赤唐

第十二章 論道(二)

大唐的朝廷就好似一池看似平靜實則暗流洶湧的春水,而滿朝柱國公卿就是皇帝陛下豢養的錦鯉。錦鯉之間爭相競比,期待主人的賞識和喂食,雖則都看對方不順眼倒也維持著最基本的平衡。

但若是這池塘中突然闖進來一條泥鰍,這種平衡將會瞬間被打破。平日裏的對手和敵人將會聯起手來,把這個不速之客趕出他們的領地。

李括之於這些權貴相侯,無疑便是那隻泥鰍。

那個少年憑什麽得此封賞?他家阿爺不是已經獲罪身死了嗎?一個犯官之後也可以覓得紫袍?

這些錦鯉感受到身邊明顯的威脅,便拋下了以往的成見,一致對外,想來倒也是不難理解。

待兵部侍郎崔潛將封賞隴右十一將的恩旨宣讀完畢,立時便有人站了出來。

這人便是戶部侍郎鄭筠,隻見他手持笏板走出朝列啟奏道:“稟告陛下,微臣以為對李括李都尉的封賞有所不妥。”

李隆基眉頭蹙起,雖心頭隱隱不愉卻還是和聲道:“鄭愛卿覺得何處不妥,且說來聽聽。”

鄭筠雖然隻是一個戶部侍郎,卻代表著整個滎陽鄭氏的利益,他說出的話李隆基還是要稍作考慮的。

“謝陛下。”鄭筠微微一拜道:“李都尉文武雙全,輔佐高將軍率三萬勇士奇襲九曲,自是勞苦功高。”微頓了頓,他歎了一口氣道:“但是李都尉年僅十七卻已官至果毅都尉、升遷之快更是令人咋舌。若是再授予他明威將軍的官職,恐怕不符軍中慣例,難以服眾啊。”

“鄭大人所言甚是。”秘書少監韋斌接過話頭,朗朗而言:“軍中從無連升三階的先例,李將軍之前不過是從五品下的果毅都尉,若是擢升為明威將軍,則已越級直升四階了啊,請陛下三思!”

“鄭大人所言非虛,更令臣感到憂心的是實封的疏勒兵馬使一事。李都尉本在哥舒翰大帥麾下做事,為何卻要轉至安西都護府任職?軍中規製甚嚴,若是將領都似李都尉一般,還要兵部的批文何用?”

鄭鈞與韋斌一唱一和,顯然事先已經商議良久。

李隆基瞥了一眼下首不動聲色的李林甫,心頭苦笑一聲,暗罵其狡猾。

“兩位愛卿所言不無道理,隻是朕認為,自古英雄出少年,李都尉雖然未及弱冠,立下的功勞卻是實打實的。至於這軍中慣例規矩,破了又有何妨!我大唐軍隊之所以戰無不勝,將士們之所以用命,皆是因為有功必賞、有過必罰規矩。李都尉為少年郎君們立下了一個絕佳的楷模,朕認為封他為明威將軍不無不可。”

李隆基執意提拔李括,一來是要向天下子民立下一個標杆,令年少英才看到希望,爭相報效朝廷。二來是因為少年是一名隱士,對自己忠心耿耿,他有意將其培養為軍中的一枚暗樁。畢竟隱士組織雖然隱蔽,卻鮮有位居高位者。李括雖然根底薄,卻勝在年輕,稍加點撥培養保不準成為自己一個心腹。

鄭筠心頭一沉,皇帝陛下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他還能怎麽說?

“陛下所言甚是。陛下高瞻遠矚,臣不能及之萬一啊。”鄭筠悄無聲息的拍了一記馬屁:“李將軍確實乃少年英才,讓臣不禁想起了古之霍驃騎,率兵出河西,橫掃胡邊。”(注1)

微微歎了一口氣,鄭筠道:“隻是李都尉九曲一役雖極揚我大唐國威,但手段未免過於狠辣,恐有損我大唐仁義上國的美稱啊。”

聽到此處,李括心中一沉,果然,他就知道李林甫會揪住這一點不放!

深深吸了一口氣,少年漸漸將自己心情平複了下來。忍住,忍住,還沒到最後的時刻!

李隆基麵色立時沉了下來,作為萬邦擁護的天可汗,他自然希望大唐得到仁德的美名。水淹九曲的事情他多少也已聽說,雖然覺得少年的手段過於狠辣,但也不會心生反感。畢竟戰場容不得一絲猶疑和婦人之仁,對敵人的仁慈就是對袍澤的不負責任。

但是鄭筠把這個事情提到了台麵上,他卻著實陷入了兩難的境地。如若支持少年的做法,無疑變相否認的唐軍仁義之師的名號。但若是承認少年手段暴戾,那麽給予他的封賞便得收回。

這個鄭筠,怎麽如此不知趣!

正自懊惱間,禦史中丞楊釗卻是站了出來:“陛下,臣以為鄭大人所言差矣。”

“哦,楊愛卿有何見解,不妨道來。”李隆基心頭大喜,這個楊釗還真是會做事,每每在他為難時都會站出來替自己解圍。

“微臣遵旨!”楊釗掃了一眼一旁的鄭筠,冷哼了一聲:“兵法有雲,慈不掌兵。正所謂‘厚而不能使,愛而不能令,亂而不能治,譬若驕子,不可用也’兩軍對壘之時,將士用命之刻怎可生出婦人之心?李都尉身負哥舒翰大帥將領,輔佐高將軍圍困九曲城。但九曲城城牆高聳堅固,豈是一日一時能攻下?若不及時引得赤嶺一線駐軍回援,石堡城如何能攻下,石堡城一日不刻,河湟會戰一日不得勝矣。鄭大人官拜戶部侍郎,難道不知道京城的米價漲到多少文一鬥了嗎?若是戰役再拖下去,九曲城的吐蕃人是不用死了,餓死的怕就是我大唐的百姓!”

“這,這...”鄭筠不曾想楊釗會突然發難,一時竟是啞口無言。

楊釗卻是不打算就此放過鄭筠,繼續道:“水漫九曲城看似殘忍,卻是一絕佳的妙計。利用地形優勢,借湍流漫灌九曲,便可將吐蕃人趕出城池。此計一出,為我大唐省去多少麻煩。鄭大人整日錦衣玉食,自然不知戍邊將士之苦。我隴右將士哪個不想早日打完仗,好回家侍奉雙親,盡享天倫?鄭大人隻看到吐蕃平民的苦難,卻對我大唐男兒的安危置於不顧,難道是收取了吐蕃人的好處,意欲變節嗎?”

“你,你,楊釗,你血口噴人...”鄭筠嚇得六神無主,立馬反唇相譏。

“好了,鄭愛卿不要多心。楊愛卿心直口快,你不要往心裏去。”李隆基見楊釗越說越過,不得已出來主持局勢,其心中卻是樂得看到鄭筠的窘態。

“臣遵旨。”鄭筠瞪了楊釗一眼,輕哼一聲。

這個楊釗,真是奇怪,怎麽無緣無故保起了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軍官來了。而且,他一個市井痞子,恁地懂那麽多兵法?鄭筠百思不得其解,思忖片刻了然大悟。莫非,莫非他們二人早就熟識,或者說李括本就是楊家在軍中培植的利益代表?

想到此處,鄭筠隻覺一陣頭痛。要要真說起來,這種可能並不小。楊氏如今在朝廷手眼通天,唯一缺少的就是軍隊的支持。那麽,李括倘真便是楊釗培植的一名親信了?

“我大唐從不缺熱血男兒,但也不需要冷血屠夫!”韋斌冷哼一聲,站了出來。

“李都尉行事看似果決,卻未曾想這麽做帶來的後果。你這一掘堤放洪,看似取得一時之利,可知使得我唐軍留下了暴戾嗜殺的惡名?以後,若是邊關戰事再起,有哪個胡虜番邦還敢乞降?他們必然會死戰到底,戰至城破人亡。那時,我大唐男兒又將付出多少不必要的代價,這些你想過嗎?”

楊釗正欲反唇相譏,卻被李括一把拽住了臂膀。

“陛下,臣欲殿前更衣,請陛下恕臣禦前失儀之罪!”李括衝李隆基抱了抱拳,鏗然道。

“哦?”李隆基微微一愣,不明白少年要搗鼓什麽名堂。

“朕準了。”雖然心有疑惑,他還是下了恩旨,他相信這個少年不會讓他失望。

“臣叩謝陛下天恩。”李括微微點了點頭,解開了腰間了係帶,除去了外罩的朝袍。不過許久,少年已是隻著了一件素色中衣。

輕輕將白色上衣掀起,少年身上的十七道刀疤立時搶入眾人眼中,如肉色的蚯蚓般可怖。

“嘶!”這些養尊處優的國公侯爺、柱國公卿如何見過如此慘狀,紛紛倒吸了口涼氣,竊竊私語。

“臣雖不才但亦替陛下持戈擎旗,拓土開疆。這臂膀、腰背上的十七處刀傷便是最好的明證。臣隻知道從開元起無數的袍澤被吐蕃人割了腦袋,壘為佛塔京觀,臣隻曉得自唐蕃開戰以來無數唐民被吐蕃人擄掠走,淪為吐蕃人的牧奴!”

轉過頭來,李括毫無畏懼的直視著韋斌,一字一頓道:“韋少監一番慷慨陳詞令人動容,臣懇請陛下降下恩旨,準許韋少監從軍隴右。臣倒要看看,韋少監如何憑借三寸不爛之舌替陛下收複河湟故地!”

翩似驚鴻,般若流火,在這一刻少年挺直了脊梁,如夏花般絢然綻放。

...................................................

注1:霍驃騎:即西漢名將霍去病。元狩二年(前121年)春,漢武帝任命十九歲的霍去病為驃騎將軍。於春、夏兩次率兵出擊占據河西(今河西走廊及湟水流域)地區的匈奴部,殲4萬餘人。

ps:有些事情沒有經曆過就沒有發言權。正如文中七郎的境遇,他的掙紮他的選擇不是那些端坐朝堂的公卿能明白的。我最鄙視那些自以為對萬事了然於胸,卻沒有實踐過的所謂公知。那些人才是社會寄生的蛀蟲,為人所不屑、不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