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唐

第五十八章 取舍(十)

濮大錘這一番話直把孫埕臊了個大紅臉,孫校尉雖然心有不甘,卻也想不出什麽得力的話來反駁。

“我,我,我不是你們想的那樣。我之所以不肯喝,是因為,是因為......”

孫埕哀歎了一聲,不再爭辯。既然大夥兒已經從心底把他認定為叛徒,現在說什麽都是無益。李將軍待他不薄,甚至把他看做兄弟,這些他都知道。但他有的處事準則,他不能冒著家族傾覆的危險貿然下注。

他能感覺到四周的目光都向他聚攏而來,或鄙夷,或不屑,或憐憫,或同情。他沒有做錯,李將軍也沒有做錯,錯的是這世道,是這世道!

是這世道把他逼到這裏,逼出抉擇!

如果那人不是李林甫,或許,或許他就不會這樣兩麵為難,受那麽多同生共死弟兄的鄙夷;如果李將軍的實力更強大一些,或許,或許他就會站在他老人家身邊,跟袍澤們一齊賭上一把。

可這世間沒有如果。

李晟拍了拍他的肩膀道:“雖然我是半路出家,聽得張大哥一句話入的這銅武營。但我看的出你和李將軍感情很好,你就真能舍下這份兄弟之情?再想一想吧,七尺男兒當是一個吐沫一個坑,真正做出了決定就什麽也改不了了。”

聽了李晟的話,孫埕隻覺心口一陣絞痛,縮回的手又向酒杯探去。雖然極力控製手腕,但他此時已是抖若篩糠。被眾人的目光壓得喘不過氣來,孫埕手腕一軟,酒杯便應聲跌至地下。

這碎的不隻是酒杯,更是大夥兒心頭的希望。

孫埕再也受不住這般的壓力,蹲倒在地,雙手抱頭似個孩子般的放聲大哭。他做不到,他真的做不到。要他把孫家老老少少的前途壓在一個邊軍將領身上,他真的做不到。

“真是一個膿包軟蛋,也不知道當初李將軍怎麽看上了你?”王小春鄙夷的剜了孫埕一眼,眉頭直擰成了一根麻花。隻能同富貴,不能共患難,他實在不明白世間怎麽會有這種人。

“哭,哭,你他娘的就知道哭!將軍真是瞎了眼,養了你這麽一隻白眼狼。”要不是李括不允,濮大錘恨不得現在就上前把孫埕的腦袋擰下來。人以類聚,物以群分。這種人隻配給高秀延一般的奸賊提靴,留在銅武營中簡直就是汙了大夥兒眼!

“要麽怎麽說一隻耗子糟踐了一鍋粥呢,還跟他廢什麽話,人家還趕著投靠新主子呢!”見孫埕這般不長骨頭,連一向待人和氣的鮮於瑜成都拉下了臉,不住嘲諷著。

孫埕聽到此處卻是猛然站起身來,擦幹了眼淚道:“休要血口噴人,誰會去投靠李林甫,我孫埕雖然不敢跟著李將軍做大事,但心裏也有杆秤,分得清是非黑白!”

鮮於瑜成冷冷嗤了一聲道:“你口上說的如此,誰知道你心裏怎麽想的?你這種人,給奶便是娘,你叫我們拿什麽相信你?”

孫埕一時語噎,過了良久才昂起頭道:“反正我是不會出賣李將軍的,信與不信在你們。”

“呦嗬,孫駝子你還牛氣上了?變節的爺們咋滴比我們還橫?”濮大錘最是吃軟不吃硬,見孫埕態度如此強硬,也是上了火氣,攥緊了拳頭:“要不要爺們陪你練兩次啊?有些人骨頭賤,就是欠修理。爺爺今天就替你爹媽教教你如何做人!”

他這話說的極毒,孫埕怎麽能忍,登時便要上前跟濮大錘作個了斷。眼見局麵就要失控,一直默不作聲的李括高聲喝止。

“夠了!我們的刀劍是砍向袍澤的嗎,我們的拳頭是砸向兄弟的嗎?不管別人怎麽說,怎麽做,在我們銅武營從沒有這個理兒!埕子既然作出了選擇,想必也是深思熟慮的。一起相處一年多,難道還不知道對方是什麽人?埕子念著自己家族、妻兒,這有什麽錯?”

李括一口氣把心中的話吐露完,隻覺得分外舒暢。他之前之所以保持沉默,就是想聽聽大夥兒都是怎麽想的,都是怎麽看的。誰知道卻鬧成了現在這種局麵,這樣的行為與爾虞我詐,爭名奪利的大唐朝廷有何分別?

孫埕滿眼通紅,感激的望向李括。他實在想不到,最後會是李括出麵替他解圍。將軍那麽待他,他卻不能與將軍共患難。

“將軍,我...”

“你不必說了,我都懂。”李括推了推手,點頭道:“大夥兒兄弟一場,好聚好散。你想入哪個邊軍,哪個團營盡管給我說,但凡是我能辦到的我一定不遺餘力。”

事實上,孫埕既然選擇了退出,就不會再留在銅武營中。對於校尉一級軍官的調度,兵部也就是睜隻眼閉隻眼,何況現在大戰剛過,各邊鎮的兵源都需要重新分配補充。

“將軍!”孫埕跪倒在地,對著李括接連三叩首。“我孫埕絕不會忘了將軍的大恩大德,您放心,不論走到哪裏,我都是銅武營的兵,都是您的兄弟!”

“好兄弟!”李括連忙把孫埕扶起道:“以後遇到難處,別忘記這兒還有個家。若是混的不好,被人排擠,想要回來,大夥隨時歡迎你!”

“括兒哥,你可想清楚!”張延基聽李括竟然主動替孫埕謀劃起了出路,可是著了慌:“你就這麽放他走了,萬一他,他...”

“不必說了,我相信他!”李括卻是絲毫不領張小郎君的好意,厲聲打斷。

“將軍,人心隔肚皮,咱們怎麽知道他會不會在背後捅大夥兒刀子啊。”竇青也覺得此舉不妥,練練勸阻懂啊。

“是啊,將軍,這樣大夥兒不都被扔到油鍋裏煎了嗎?”

鮮於瑜成也有些不滿,質疑起了李括的不滿。

幾乎在場所有的人,都覺得李括太重仁義,處事不妥。

“這樣,將軍,老孫我不能讓您為難!”孫埕斂了斂目光,沉聲道:“您先寫好推介我轉軍的公文,且先壓著。等您什麽時候辦完了大事,再呈到兵部去!”

孫埕倒是說出了個一舉兩得的辦法。先寫好公文,即代表他已於銅武營沒了關係,即便李林甫事後有心找大夥兒麻煩,也不會和一個表明姿態,撇清關係的小魚小蝦過不去。其次,隻要這公文壓在手中,孫埕便不會被勒令轉軍。這樣,大夥兒就等於變相將他監視了起來,杜絕了他告密的可能。

“這個辦法好,俺老濮沒意見!”濮大錘點了點頭,率先給出了答案。

“嗯,我同意。”周無罪輕應了一聲,算是鬆了口風。

“我讚成!”

“李將軍,小春我同意!”

李括環視了一周眾人,點了點頭:“既然大夥都沒有意見,就這樣辦了。還有哪個兄弟想去別的軍鎮走走,盡管提出來。”

這話一出,一些仍在觀望的將領心裏也打起了鼓。他們對李括搬倒李林甫一事也並不太看好。隻是礙於情麵,他們不好第一個站出來。

現在既然孫埕已經當了那隻出頭鳥,李將軍又做出了允諾,他們也就沒有了顧忌。

漸漸的,校尉林海、旅帥劉春,韓股也都站了出來,走到孫埕一邊。毫無例外的,這些人大多是世家出身,雖稱不上望族,但其家族多少有些影響力。他們考慮的東西顯然要比一般貧苦子弟多,一切從家族利益出發,似乎也無可厚非。

“如若有營裏的兄弟願意跟你們走,也別勉強他們!”李括淺淺一笑,和聲道。

在他看來,現在讓這些人作出選擇自行離開,遠比強行留下他們來的穩妥。畢竟,這世間最難違拗的便是人心。如果他們心已不在銅武營,卻被留了下來,反而可能產生嚴重的後果。

“好兄弟,走的時候多帶一些精良的鎧甲,千萬別叫其他的軍鎮的人笑話了咱銅武營!”(注1)

李括目光斂起,眸子中閃耀著一種難以言狀的光芒。

漠視、直言、背叛、掙紮、重生......

人生無時無刻不在取舍。正如遠赴天竺求索取經的僧人,麵對一條濤起大河,闊步向前亦或回首轉身,不到最後一刻,誰都無法說出對錯。(注2)

倒不如放下執念,任由埋藏在心底深處的情感提供指引,以此作出取舍。

舍得,舍得,有舍才有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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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大唐雖配發軍甲,但不同的部隊(如邊軍、禁軍、團練軍)鎧甲的種類都不同。在邊軍中,也由於部隊與主帥的親附程度有所差異,越是嫡係軍隊,鎧甲越精良。故而,李括才會說出這一番話。

注2:天竺:唐是對印度稱呼。

ps:我想說兩句話,對於孫埕這樣的做法,我並不反感,每個人有每個人的準則,隻要不出賣兄弟,默默守護也是一種仗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