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唐

第五十章 漢匠(三)第二更

稍稍換位思考一下,李括就明白了老者此刻的心境。

與那些打小就生活在吐蕃的唐朝遺民不同,這些軍匠監的老漢經曆過太多的東西。他們見證過安西唐軍所向披靡,橫掃河中諸胡的時刻,也感觸到大食人策馬狂飆,血洗安西故地的震撼。

這些東西不會被輕易的抹去,即便經曆了數十年的沉澱,那道傷口也一直存在。隻要稍稍觸及,那傷口便會驟然變痛,痛及心扉!

於他們而言,是真的不想再麵對那一座座整齊的軍營。它所帶來的回憶絕不是唯美瑩香的,而是沉重血腥的。那一柄柄懾著寒光的彎刀每到入夢時就會浮現在這些老匠人的腦海中。大食人隻需輕輕一揮這些殺人利器,就可以將一個個圓滾的頭顱削下,濺射出一串串如噴泉般的血柱。

在他們的記憶中,每當犯錯時,大食人的馬鞭就會毫不猶豫的揮下,狠狠的甩在他們的麵頰上。如紅色豆蟲般恐怖的鞭痕記錄著他們的恥辱,時刻提醒著他們的奴隸身份。他們心中該有多苦啊,可偏偏這份苦無處可訴!都道沒娘的孩子最可憐,他們卻要說,被親娘遺棄的孩子最可憐!

在那時,他們倚仗的大唐在哪裏,所向披靡的安西唐軍在哪裏?英明神武的皇帝陛下又在哪裏?

當然,他們隻是一介軍匠。他們身份卑微,但卻並不卑賤!

老漢反複搓著手,有些尷尬的垂下了腦袋。這是一個很矛盾的選擇,他實在不知道該如何麵對。

李括於他們有救命之恩,按情理來講他們應該投到安西軍中,受李括調遣以報答少年的救命之恩。但是他們卻不敢麵對自己心靈深處的那一抹黑暗。

有些情入苦難回綿,說的便是這個理兒吧。失去的東西都難以彌補,何況是如此苦澀的一段感情。恐怕是個有血有肉的人,都難以再次的麵對吧!

“軍籍的事兒你們不用擔心。”李括顯然也覺得有些尷尬,擺了擺手道:“我隨時可以命人將你們的軍籍補上,你們是安西軍匠監的老人兒,這些根本不是問題。疏勒軍隨時歡迎你們,但若是你們執意不想回來,也沒有關係。我會撥出一筆專款,供你們養老之用。”

“將軍!”老漢跪倒在地,不停的叩首道:“將軍不要再說了,將軍再說下去,老小兒我就真的無地自容了。”

他這半輩子以來,走過多少路,經曆過多少事,可從來沒見過如此親和的軍官。對方這麽待自己,自己偏偏不能投身以報效......

“你這個人,真是婆婆媽媽的。括兒哥都這麽抬舉你了,還不趕緊從了。這天底下,哪兒還能找到這麽好的主家!”張延基有些看不過眼,湊到身前敲起了邊鼓。

這些匠人的境遇雖然淒慘值得憐惜。但所謂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他們連重新麵對生活的勇氣都沒有,還談什麽抗擊大食人?依他看,當初的那些唐軍多半也是有了這樣保守的思想,要不怎麽會接連丟掉高宗朝打下的千裏江山?

“延基!”李括厲聲打斷了好友的抱怨:“他們是咱們的長輩,不要沒大沒小的!”李括微微一歎道:“無論他們最後做出什麽樣的決定,我們都不要幹涉!”

有些事他還不明白,與其強行將這些軍匠留下,倒不如由著他們的性子做想做的事。隻有他們真正心甘情願的留在疏勒軍,才會對這支軍隊有益處,否則反而是一個不穩定的因素。

“可是!可是我們明明救出了他們,他們怎麽能不知恩圖報!”張延基實在不知道括兒哥為啥要這般替這些匠人說話。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可他們竟然想一走了之。

“這件事情就這麽決定了,我不想再聽到反對的聲音。”李括擺了擺手,製止了張延基的控訴。少年頭也不回的朝不遠處的水潭走去,將所有的聒噪議論拋諸腦後。

有些事情,需要徐徐圖之。操之過急,隻會揠苗助長,與雙方都無益處。

......

......

入了六月,天氣愈發的悶熱了。

這個時段,即便是在京兆長安,街道上的行人也都換上了素白色的坎肩,享受著夏日的暖意。而在遠離關內的安西疏勒鎮,掛在天空當頭的太陽更是毒辣。潑在街上的洗菜水頃刻間便被蒸成了氤氳的水汽,隨風飄散。

在白日裏,隻要不是必須的事情,根本沒有幾個人願意出門,甚至連一向勤懇的商販都窩在了宅子中,一邊喝著清茶,一邊數記著賬目。

炎炎烈日下,在街上行走的無外乎賣苦力的力棒和拉板車的車夫。這兩種活計,最是在酷暑時節賺錢。每到六月,一些從遙遠邊來的駝隊總會大量湧入疏勒城,這時候最忙乎的便要數力棒和車夫了。

力棒們將貨物卸了車,再搬運到塗著白線的板車棚子。這時候,車夫便和力棒一齊用力將巨大的蒲包和麻袋扔到板車上。待將貨物綁了好,車夫便會將貨物運送到商隊指定的貨棧。這一趟行程力棒能賺五文錢,車夫更能賺七文。要是有經驗的組合,一天下來可以走上十好幾個來回。

這可是不得了,他們一天的收入足足可以給自家婆娘扯上幾尺最低劣的花布,讓婆娘也美滋兩天。

若是還有餘錢,他們還可以到街頭的漿食攤子叫上一碗酸梅湯。這個東西最是解渴,大可舒爽一番心脾,緩暢一廂筋骨。

這樣的好時景,疏勒城中的每個人都洋溢著喜悅。他們看到了希望,雖然飄渺,但隻要努力便一直存在的希望。

......

......

但是倪欣倪大小姐顯然沒有這樣的好心情。

自打李括率領六百疏勒唐軍遠赴河中出使後,倪欣的心思便一直嗡亂無序。也不知道為何,在少年離行後,她並沒有返回隴右而是選擇留在了疏勒。

漸漸的她發現,有少年在的地方她便會感覺到幸福,距離少年越近,這種幸福敢便越強烈。

於是,她從上邽追到了長安,從長安追到了玉門關,又從玉門關追到了安西疏勒鎮。

有時連她自己都會覺得疑惑,她這麽做究竟值不值得?

李括即便再優秀也是有了家室的人,自己會嫁給一個有了家室的人嗎?那樣的話,自己成了什麽?侍妾嗎?

不,她絕不會做他的妾侍,她一定要嫁給一個隻愛他的男人!

每每思及此處,倪欣便會覺得懊喪不已,自己是怎麽了,天下好男人這麽多,自己為什麽偏偏就非他不可?

他不過是一個運氣好些的破落子罷了,自己為什麽就愛上了他?

“啊!”倪欣手指迅疾了收回到嘴邊,驚呼出聲。一直在分神思事,無暇顧及梆麵兒,這一出針她竟是刺破了手指。將玉指含-入口中允-吸了片刻,倪欣似乎明白了些什麽。

這血的味道乍一嚐有些澀,再品則帶著一絲酸意,到了最後才能化為絲絲甜潤......

也許這便是愛情吧。有些時候苦澀,有些時候泛酸,隻有堅持到了最後才能感受到那一絲甘甜。堅持到最後的人並不一定會尋到真愛,但若是不曾堅持,他最後一定不會尋到真愛!如此說來,自己分神刺破了手指倒也是有所得益了。

話雖是如此,隻不過這上好的一麵鴛鴦戲水的繡圖可算是廢了。望著繡布上的一個不大不小的窟窿,倪欣蹙起了柳眉。

她本不會刺繡,跟著疏勒城裏的老媽子學了半個月才摸清了些門道。幾番實踐下,已是毀了數個樣子。這副繡圖已快成形,紅線自然沒有了富餘,若因為這麽一個小瑕疵而廢棄了近半月的努力,倪欣實在是不甘。

該怎麽辦呢?

她舉目環視了一周,正好瞅見臨近案幾上一團纖細的素色棉線。倪欣腦中突然閃過一絲靈感,她大可以用素線繡一朵牡丹花啊!

思及此處,倪欣便將棉線穿了針鼻,往複刺繡起來。

刺、穿、挑、連,心無旁騖,這朵牡丹花,隻為贈給他......

這個小冤家,就算自己上輩子欠他的吧!

過了約莫盞茶的工夫,倪心便將一朵嬌豔的牡丹繡了出來。富貴祥和、大氣昌瑞、花枝招展,這一下,連她自己都被鎮住了。

可是她在反複觀查後,怎麽都覺得這朵牡丹花有些異樣。

也許,也許......這是花色的問題!

若單拎出看,這多花嬌豔無比,沒有任何問題。但這朵花的花色確是太素白了,和整體鴛鴦戲水的畫麵感不符。但是別的顏色的絲線已經用完了,若是需要還得再去城裏的鋪子買,但前後這一折騰,刺繡的思路便會被打斷,實在不妥。

對了!對了!

她可以用自己的血液將牡丹染紅啊!

人世間還有什麽能比鮮血更寄托情思的呢?

倪欣思定之後便在手指上輕輕咬了一口,將一股赤色塗抹在了素白色的牡丹花上。

一時牡丹赤豔,國色天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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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七郎終於要回來了,糾結的倪大小姐也終於看清了自己的未來。他們二人之間會擦出怎樣的火花,敬請期待!另外本書訂閱不是很理想啊,流雲撒潑打滾求收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