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是子時時分,月已昏,夜已沉,世間萬物似乎都歸於沉寂。
夜風一過,帶起夏草連連。偶爾從齊腰的草窩子裏飛出幾隻鴟鴞,發出嗚嗚的低鳴,宣泄著對靜謐夜色的不滿。(注1)
怛羅斯靜靜的佇立在這片平原間,宛若滄海中一顆被遺忘的珍珠。城中的守軍,除了鎮守各個城門的輪班以及戍守總督府的親兵衛隊,幾乎所有人都沉入夢鄉。
唐軍的兵臨城下並沒有給他們造成過多的壓力,他們依然按照之前一般巡哨、換班。按照總督大人塞義德的話說,這支唐軍孤軍深入河中,已是疲憊不堪,根本不可能對怛羅斯城構成絲毫的威脅。
若是唐軍執意攻城,那便是自尋死路!他們隻需輕輕的動動手指頭,便可憑借堅固的城牆和充足的巨石、滾木將唐人擊潰!
到了那時,迎麵趕來的阿布·穆斯林將軍就會率領數萬呼羅珊精銳騎兵,風卷殘雲間將唐人全殲!那時全大食帝國最精銳的騎兵隊伍,沒有人能在他們的鐵蹄下逃生!
他們隻需按照總督大人塞義德的吩咐,將城中每一處死角搜查妥當,防止有內奸細作混入城中。保證了此點,他們便可安然的遁入夢鄉......
至於放哨巡崗的事兒,該誰去幹誰去幹,難不成唐人還能長了雙翅膀,憑空飛進怛羅斯?
但若是被分配到城頭做崗哨,那便隻能算你倒黴,怨不得旁人了。
達烏德和哈立德便是這樣的兩個倒黴鬼,按照輪班今夜本不該他們守城,無奈獨立軍團第十三分隊的那兩個酒鬼喝的爛醉如泥,不省人事。無奈之下,長官才將他們調到這裏頂班。
“他奶奶的,一晚上才給二十枚銀幣,真他娘的不值!”
達烏德從腰間解下一隻牛皮酒囊,咕隆咕隆的灌了下去。渾濁的酒水順著他的嘴邊淌了下來,暈濕了一地。
“你就不能小聲點?軍中不能飲酒,何況我們現在還在值崗!”哈立德忙上前掩住達烏德的嘴巴,勸道:“若是被發現了,以塞義德總督的脾氣,我們可是要掉腦袋的!”
“哼,憑什麽那兩個酒鬼能喝我們便不成?不就是因為他們給侯塞爾使了錢嗎?別以為我不知道,足足一布口袋的大食銀幣,嘖嘖,怪不得那倆癆病鬼每戰沒摸到槍杆都能平白得許多封賞!”
達烏德又猛然灌下一口烈酒,怨聲道:“像我們這樣沒門路的苦命漢,要熬到什麽時候才能出頭。都說真主安拉庇佑他的信徒,我們這麽虔誠的拜服他,可他呢,他可曾給我們帶來一絲毫的好運?”
“你,你就不能小聲點,一會侯塞爾將軍就要巡查過來了!”哈立德急的直跳腳,雙手合十衝達烏德祈求道:“這不也算是個機會嘛,反正守城也不是什麽難挨的活兒,我們隻需在這呆上一晚就能掙到二十枚銀幣,有什麽好抱怨的。”
說完哈立德下意識的伸著頭往西邊望了望,見侯塞爾的巡哨隊還在百步外,才長長鬆了口氣。
大食人的巡哨隊以三百人為基準編製,其中每一百人設一名隊長,每五十人設一副隊長,分別統領其下兵卒。像隊長、副隊這樣的軍官多半能獲得許多巡哨的補貼,而對於像哈立德和達烏德這樣的底層士卒來說,層層盤剝下來,落到他們手裏的銀錢能有二十枚已是謝天謝地了。
“哼,這可是賣命錢!”達烏德卻是不依不饒的冷哼一聲:“天知道唐人什麽時候會攻過來,若是他們連夜襲城,最先擋箭挨刀的還不是我們?老子還想暖在被窩裏呢,憑什麽好事兒都讓他們占了!”
“哎,看你說的,唐人長途跋涉,怎麽可能再連夜突襲?難不成他們的身子是鋼鑄鐵打的?”
哈立德搖了搖道:“旁的事兒不要多想,我們隻需要在這兒挨上一晚,到明兒太陽升起來的時候,二十枚銀幣可就到手了!”
“瞧你那點出息!”達烏德鄙夷的瞥了哈立德一眼,將酒囊遞給了好友:“你也喝兩口暖暖身子,晚上這天氣真他娘的冷!”
“這,軍中不讓飲酒......”
“叫你喝你就喝哪兒他娘的那麽多廢話。”
“可若是唐軍突然來了......”哈立德朝城外黑黝黝的草叢中望了一眼,卻不知為何竟打起了戰栗。
“唐人若是來了,由老子頂著,不用你擔心!快他娘的喝了,你他媽的是不是男人!”
“哎,哎。我喝!”哈立德忙從老夥計手中接過酒囊,輕抿了一口。
“還真是好酒。嘖嘖。”
“你一口,我一口!要是沒這老夥計陪伴,這漫漫長夜老子還真不知道該怎麽熬!”
不知不覺中,二人眼神漸漸變得迷離,身子一沉,倚靠在怛羅斯北城城牆的垛口上,入了夢鄉。
......
......
距離怛羅斯城不遠的唐軍營壘,突然閃現出點點碎光,漸漸的這碎光聚成一條長長的火龍,悄無聲息的朝怛羅斯城外行去。
他們每人身上都背負著數個土袋,口中銜著木枚,腳上綁著軟布,幾乎發不出任何聲響。依據高仙芝的指示,拔汗那國蕃兵行在最前,安西唐軍精銳緊隨其後,借以相互照應。而葛羅祿人則是去執行另一個任務,沒有出現在聯軍隊列中。
最引人矚目的是,在隊列的正中由甲士兵卒推行著數百輛樣子古怪、高低不一的車架,其上皆覆有油皮氈,顯然是高仙芝下令有意而為之。
這次的夜襲唐軍準備的很充分,上至節度將軍,下至火長兵卒,都為此戰做了很多調整布置。最明顯的易變體現在軍隊的陣列上。高仙芝棄用平素行軍多用的方型左右中三軍陣列,而是選擇了一字長蛇的方式進行行軍。
這樣的行軍方式在最大程度上將唐軍隱藏了起來,加之在距離城牆三裏的時候高仙芝下令全軍熄滅火炬,若非抵達城下,大食人很難發現於漆色黑夜中潛心的唐軍。
能否成功抵達怛羅斯城下是此戰的關鍵!
夜襲最明顯的優勢便是出其不意,如若唐軍能夠在多半數大食士卒沉睡夢鄉時突然殺到怛羅斯城下,他們便可以輕鬆的借助手中的土布袋,堆積出一條與城牆同樣高的魚梁道,讓士兵們登道攻城!
積魚梁道而攻城,這樣的選擇顯然比借助雲梯強攻合適的多,擁有近三十步寬的魚梁道,大唐軍士甚至可以和大食人麵對麵的對決而不落絲毫下風!
“高帥,嘿嘿,光是這近百車利器便能讓大食人好好喝一壺,依我看,弟兄們都可以落回清閑了!”
李嗣業看到隊列正中的弩車便禁不住搓著手掌讚歎一番,這一路來已是數次“失言”了。
“你小子想的倒美!”高仙芝顯然心情不錯,左手挽著韁繩,半開玩笑的點了點李嗣業道:“拔汗那的蕃兵隻是去消耗的,這一仗咱們安西軍才是主力!”
似乎突然想到了什麽,高仙芝麵上的笑容一僵,隨即長歎一聲:“怕是從我們投入安西軍中的那一刻,這一輩子就注定難得清閑了吧。”
“嗣業,你後悔嗎?”高仙芝半眯著眼睛,衝李嗣業微微一笑。
“後悔作甚,男兒若不能拓土開疆,整日窩在宅子裏,別人我不知道受的受不住,我老李肯定得憋屈死!”
是啊,男兒生之即當守護家園,拓土開疆。這是男兒的責任,這是男兒的擔當!
這是我們的故土,自從高宗朝以來這兒便是我們的家園!我們是來奪回屬於我們的東西!
邊城旌展,呼一陣夜風淩厲。寒月照、烽火明燃。朱顏青鬢,擁雕戈西戍。持槊迎起,笑儒自多來誤。
壯歲從戎,喝一聲氣吞殘虜。陣雲高、狼煙夜舉。殘虜潰盡,請纓提銳旅。且將此恨,一鞭直渡河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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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鴟鴞:即貓頭鷹在中國的古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