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唐

第六十九章 起死(一)

疾戰則存,不疾戰則亡者,為死地。唯將示之以不活,方能置之死地而後生。

高仙芝回首遠望怛羅斯河對岸的陣陣黑煙,隻覺心中一陣唏噓慨歎。他精心籌備了數月的怛羅斯之戰便這麽結束了,結束的沒有一絲一毫的征兆。無數與自己走南闖北、覓取功名的弟兄紛紛做了冤死鬼,許多安西軍中校尉以上的軍官甚至連個囫圇個的屍首都沒有留下。如若自己昨日沒有聽從辛誌旭的勸告,怕是現在也已經化為一抔灰燼了吧?

他不禁開始懷疑自己率軍突襲七百裏的做法是否正確,當初自己是為了速戰速決,以免夜長夢多。但是現在看來,大食人對於河中一代的掌控力明顯要強於自己,相較於大唐,那些胡國國主也更傾心於投靠大食人。所以,自從自己越過蔥嶺的那一刻,就注定失敗了!他敗給了大唐對待河中諸國羈縻統治的政策上,他敗於長途作戰糧草不接的短板上!

原來,自己從一開始就敗了,哈哈,哈哈,世事真是大夢一場。夢醒之後,便發現自己曾經為之不懈奮鬥過的東西都幻化為一縷煙雲不複存在。

“高帥,我們還是先走吧,此地不宜久留啊!”李嗣業見高仙芝仍是放不下這一仗,不免心中擔憂,低聲提點道。他的擔心不是沒有道理。事實上就在高帥昨夜趁軍陣燃起大火橫渡怛羅斯河時,便遇到了大食騎兵的阻截。那名大食將領叫烏蘇米施,他帶了一千騎兵鎖死了怛羅斯河下遊那個唯一的淺灣,在高帥率諸位兄弟渡河時,發起了突襲!

高帥方麵雖是與他軍力相當,但一是事出突然,二是對方全是騎兵占據了優勢,一時高帥竟是被殺了個措手不及。若不是自己聽了辛誌旭的奏報及時趕到,怕是高帥危矣!

自己盛怒之下率著眾陌刀手把那胡騎殺了個落花流水,但凡事總有漏網之魚,若是有人趁著夜色躲到屍體堆裏裝死,等到天明後再渡過河岸前去報信,那可就大事不妙了。

若是尋常的將領逃脫在阿布·穆斯林眼中或許不算什麽,但若說這人是安西大都護、唐軍的最高指揮官高仙芝,相信阿布·穆斯林一定會立即派遣騎兵渡河追擊。

自己不能讓高帥冒這個險,現在要做的便是火速回到安西稍作整頓!大食人此次於怛羅斯之戰險勝,應該不會立即對安西四鎮發動總攻。但他們對安西垂涎已久,稍作調整後勢必還會向安西進發。到了那時,高帥若是沒有做好準備,所丟的就不僅僅是河中故地那麽簡單了。

“嗣業,你是不是恨我?哈哈,我真沒用,竟然舍下你和秀實獨自趁夜色泅渡。哈哈,我就是個懦夫,懦夫!”

高仙芝望著對岸狼藉的戰場,幽幽一歎。

“高帥,你何出此言啊。戰場之上,生死本就交給了老天爺。您有機會脫身自然要先走一步,若是什麽事情都要講所謂的義氣,那反而是在害弟兄們啊!”

事實上,李嗣業確實對高仙芝產生過一絲不滿。但那是因為己軍大敗一時氣火攻心所致。現在想來,高帥的選擇確是正確的。將帥乃一軍之膽,若到了兩隻取其一的地步,自然而然應優先保的一軍主帥的安全。

高帥實在沒有必要在這個問題上糾結,何況如今整個河中都處於大食人的控製中。這些胡國皆被天方教入侵,保不準有哪些蕃國軍將見到己軍的行蹤,將之透漏給阿布·穆斯林以謀求賞賜。畢竟,現在他們的戰力已大不如前,區區一隻五千人的輕騎兵便能將自己一舉擊潰。

說到段秀實,李嗣業亦是覺得心中隱隱作痛。現在想想,老段是接了一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倒卷珠簾,嗬,倒卷珠簾!借河中諸胡潰兵衝擊大食人中軍本陣,這個戰術看上去天衣無縫,可實際上卻是漏洞百出!

試想,阿布·穆斯林久領兵軍,怎麽會連這麽點常識都沒有。即便他需要分兵以襲擊安西軍中軍,以大食人的兵力優勢,也絕不會擠不出幾萬兵馬守衛中軍。

事實上,隻需要一萬的重甲步兵守護在中軍側引以為屏障,倒卷珠簾的戰術就不可能得以實行!畢竟那些胡兒是因為畏懼戰死才調轉方向朝大食中軍行去的。而如果迎接他們的不是友軍的援助而是一杆杆銀色長槍,他們絕對會再次調轉方向向段秀實的騎兵殺過去。

事實也正是如此,阿布·穆斯林留了一招後手,利用重甲步兵將諸胡潰兵驅散遣返,反而對段秀實造成了極大的衝擊。

“哎,老段那裏您也不要過於擔心。他小子可是隻老貓化身,有九條命哩。咱安西軍的騎兵可是出了名的擅長奔襲。怛羅斯河沿途的河穀皆是一馬平川,那小子隻需撒開鴨子跑便是了,哪裏會被大食人追上!”

他這話雖是有意說的討喜,卻是沒有收到想要的效果。高仙芝隻微微一愣,旋即便歎道:“也罷,也罷,這次便是我負了秀實。若是他怨我,我也沒什麽可說的。嗣業,我們走吧!”

高仙芝幽幽轉過身來,顫巍巍的朝坐騎走去。不知是因為心力交瘁還是心生不寧,他這一翻身竟是從馬背上滑了下來,引得眾人連連驚呼。

“高帥,注意身體啊,安西父老鄉親的身家性命,可就全係於您一身了!”辛誌旭忙將自家主帥扶了起來,不論別人怎麽看他,在自己眼中他都那個最優秀最出色的大唐將帥,沒有之一!

“安西的父老鄉親,嗬嗬......”高仙芝似又被刺到了痛處,搖了搖頭吟道:“力拔山兮氣蓋世。力拔山兮氣蓋世。時不利兮騅不逝。騅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靜默良久,高仙芝歎聲道:“原先我每讀至太史公所撰《史記之項羽本紀》,總要為西楚霸王的境遇慨歎一番。你知道是為什麽嗎?一方麵是哀其不幸,一麵便是怒其不爭。如此一個英雄男兒竟然因為一次失敗就一蹶不振,乃至烏江自刎,還談什麽王圖霸業?偏偏他還找出一個無顏再見江東父老的借口,當時隻覺楚霸王也不過是個圖慕虛名的偽善之輩了,他沒得江山,是百姓之幸。”

微頓了頓,高仙芝卻是俯身拾起一枚石子,奮力向怛羅斯河投去。

“直到今日,我才能真切體會到西楚霸王心中之感。時不利兮騅不逝。騅不逝兮可奈何!明明已經無限接近功成名就,卻偏偏一著不慎,輸的絲毫不剩!嗬,他確是無顏再見江東父老了。數十萬大好男兒被他帶去拚爭天下,最後卻連一張裹屍席子都沒有混到,他還有什麽顏麵......”

高仙芝索性兩腳一岔,坐到了地上。這個動作於他這樣級別的將帥本是極為不雅,但高仙芝此時自是全然顧不得這許多了。

“我起初還嗤他懦弱,卻發現我才是那個真正懦弱的人。西楚霸王至少還敢對著烏江自刎以贖罪,而我呢,我將自己的弟兄拋在了對岸,自己帶著殘兵敗將半夜泅渡隻為了跑路逃命!”

高仙芝一番言論發自肺腑,引得不少將士動情落淚。

“高帥您別這麽說,弟兄們從沒怨過您。自從大軍和大食人交鋒以來,咱什麽時候吃過明虧?這不是,這不是因為葛邏祿人臨陣投敵嗎?若不是這般,興許我們現在已經坐在怛羅斯城中慶功了!”

辛誌旭不忍見高仙芝如此自責,在一旁安慰道。

李嗣業也道:“對,要怪便怪那些葛邏祿人。我早就看他們腦後生了反骨,可您還偏偏不信,這不,人家刀把子一轉方向,便朝我們這傭主砍了過來!”

說到這兒他才意識道惹了麻煩,望著高仙芝歎了一聲,再是止口不言。

“不怪他們,怪隻怪我太輕信於人了。事實上,即便葛邏祿人不投於大食,戰敗也隻是時間問題。”

高仙芝擺了擺手道:“我現在在想,若是我沒有在石國一代屠城,這些胡國是不是就不會對我安西軍如此仇恨,是不是就會有至少一半的國主站在我們這一邊?歸根結底是因為我自視甚高,目中無人。我覺得僅靠自己之力便可以馳騁河中,力抗大食。隻是我錯了,任何個人的能力都是有限的,隻有善於調度利用周邊力量的人才是真正的強者。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古人誠不欺我!”

“罷了,罷了,這一杯酒便當是我高仙芝給諸位弟兄賠不是吧!”

高仙芝突然跪倒在地,麵朝怛羅斯河行三叩首。禮畢,高仙芝小心翼翼的從懷中抽出一個酒囊,用牙咬開了木塞,將一壺濁酒傾數倒入早已被血水染得通體赤紅的怛羅斯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