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堂的話讓鄧名感到有些驚訝,他對明末的人物並沒有什麽研究,所有的印象都來自於書本和網絡。在他的記憶裏,似乎前世給黃宗羲的評價很高,是一個反封建反專製的思想家,雖然這看起來和黃宗羲稱頌滿清帝王為聖人有些矛盾,不過鄧名並沒有深入思考過這個問題。
現在鄧名不願意接納黃宗羲的弟子進入自己的軍隊,隻是出於不願意在軍隊草創的時候出現思想混亂——就像任堂剛才說的一樣,要是鄧名再用“祖宗之法不可變”和“事急從權”做擋箭牌的時候,跳出來幾個士人給任堂幫腔就麻煩了——對此鄧名沒有絲毫的心理負擔,即使是前世的憲政國家,軍隊也依舊是專製堡壘;此外,鄧名還有一些實用上的考慮,暫時這些江南士人無法給明軍提供什麽實質上的幫助,鄧名當然更願意把利益分配給他的同誌,或是用來和地方實力派做交易,而不是白送給士人。
不過看起來任堂對江南士人的怨恨不僅限於此,鄧名覺得有必要更深入地了解一下這員大將的理由,就試探著問起他為何對黃宗羲等江南士人如此反感。
“我們有今日之禍,全是江南士人造成的。”任堂對江南士人的感情很矛盾,一方麵有屬於同一階級的親近感,另一方麵又有堅持抵抗者對失敗主義者的蔑視:“當年就為了一個擁立的問題,江南士林和弘光天子鬧得勢不兩立。虜醜南侵之前,江南士林拚命地詆毀先帝,唯恐將士、官民不對先帝灰心失望。馬首輔(馬士英)因為保護天子,他們對馬首輔也恨之入骨,想盡了辦法造謠詆毀。大敵當前,江南士林卻竭盡全力地想讓天下百姓都深信朝廷是君昏臣奸、亡無日矣,這到底是在幫誰的忙呢?其中黃宗羲起的作用更是比別人都要大……”
說到這裏,任堂突然收住了口,因為他想起馬士英在魯王係這邊也不受待見,再多說就會連張煌言一派也都牽扯進去了。
“馬首輔。”鄧名想了一會兒,才意識到任堂說的是馬士英,而且用的是敬稱:“馬首輔不是奸臣嗎?”
“馬首輔!”聽出鄧名語氣中的疑惑時,任堂頓時又激動起來了。以前他也曾認為馬士英夠嗆,不過任堂既然有以死報國的誌氣,那麽無論是馬士英、還是張家玉這樣的士人,就都是他的榜樣:“南京城破的時候,禮部主事黃公不降,多鐸就用江南士林流行的說法去勸降他,多鐸說先帝昏聵,為何他還要盡忠呢?黃公口稱‘天子聖明’。多鐸又問馬首輔如何?黃公稱‘忠臣’。多鐸反問,士人皆稱馬首輔為奸臣,為何黃公獨樹一幟?黃公答曰,馬首輔保護天子,死戰不降,忠臣何疑?而那些口稱馬首輔為奸臣的,反倒統統投降虜醜了,不是奸臣又是什麽?”
說到這裏任堂有些疑惑,他聽說鄧名是福王的遺孤,既然如此又怎麽會質疑馬士英?
“說得不錯。”鄧名點點頭。
講述到這裏時,任堂再一次停下,因為往後又會涉及到魯王係、唐王係對馬士英這個福王支持者的迫害,仔細計較起來,鄭成功和張煌言的臉上都會有些難看。
東林複社對馬士英最為痛恨,因為他們最擔憂的就是福王坐穩帝位,和他們計較當年誹謗、侮辱鄭貴妃一事。相比東林造謠謀叛,勾引左良玉配合清軍進攻南京,馬士英反到在大敵當前的時候表現得極為克製,三次製止了弘光對東林的挑釁做出反擊,力主要和衷共濟。不過他最後得到的報答是大規模的武力叛亂。馬士英被清軍俘虜後大罵不降,被處以剝皮充草的酷刑,而東林士人得知後人人拍手稱快,滅絕人性地笑稱馬士英這般下場和他“瑤草“這個名號正相配。
有一點任堂並沒有對鄧名說,當年複社領袖張溥死後,人走茶涼,複社的好友、門生都忙著爭奪他留下的政治遺產。正是這個被東林鄙夷的馬士英,出於與張溥一些淺薄的交情和士人的感情,獨自為張溥的後事奔走了一個月,讓這位東林領袖能夠屍骨還鄉、入土為安。
如果鄧名想大用江南士人,任堂多半會把這些黑材料拿出來,讓長江提督有所了解,不要完全信任他們。但現在鄧名已經表現出了對士林明顯的輕視,任堂也就不用雪上加霜,免得鄧名更不把士人放在眼裏,任堂也就沒法獲得同盟軍。
而東林在鄧名前世的後續行動,任堂當然不得而知。
後來,當黃宗羲的弟子萬斯同主編明史的時候,常常寫信與黃宗羲討論。直到那時,他們師徒仍唯恐馬士英獲得忠義之名,在《明史》中,羞羞答答地提了一筆馬士英殉國的事情後,馬上長篇大論地稱,有野史稱馬士英是投降了滿清的,隻是因為他事後又私通隆武帝,才被清廷處死。在正史裏大談野史如何如何,這也算是獨一份了。而且這段野史的描述,比對馬士英死亡的正式記錄還詳細,還要繪聲繪色。
黨爭這種問題,鄧名是無可奈何,在他看來這也不是東林一家的毛病,西營要不是因為同樣的問題,也不會被清廷打得一敗塗地。這次鄧名勸說張煌言優先考慮幫助鄭成功,就是希望能夠把不同派係的明軍再次團結起來。
“聽說魯王去了澎湖,張尚書對此有些擔憂。我們回四川前,我會寫一封信給延平,請他把魯王送還舟山。”鄧名覺得即使是為了共同的事業,讓張煌言單方麵付出也是不太合適的,所以就想設法讓鄭成功退一步,幫張煌言去掉一個心結。不過直到此刻,鄧名對黃宗羲仍抱有一些指望,畢竟前世那個反封建、反專製的大思想家這個名頭還是很響亮的。現在鄧名想建立國民社會,要是有個理論大師幫忙,那麽這宣傳工作就不用他親曆親為了:“可惜來的隻是一個黃先生的弟子,要是黃先生親身前來,我倒是很想恭請他去四川開書院。”
將來四川的書院和傳統的大不相同,那是一所大學而不是為官府生產後備官員的培訓所。鄧名估計黃宗羲說不定會欣然上任,等他到了四川再反悔也未必來得及了。
黃宗羲不知道,任堂同樣不知道,這個新的書院的模式現在僅存於鄧名的腦子裏。任堂以為鄧名居然想讓黃宗羲幫他培養後備官員,頓時又是大急:“提督為何對黃宗羲念念不忘?讓他留在江南和提督做做生意不好嗎?書院祭酒一職,就是交給錢謙益都比交給黃宗羲強啊。”
看見任堂一副氣急敗壞的模樣,鄧名大奇道:“有什麽不妥?”
“提督想讓他教學生什麽?教私通韃虜麽?”任堂為了打消鄧名的這個念頭,也顧不得士林形象:“黃宗羲最近五、六年一直在江南講學,提督知道他都在講什麽?為什麽清廷不禁止他麽?他當初可是參加過義軍,被清廷通緝過的人啊。”
“黃先生都講了什麽?”鄧名確實一無所知。
“他講大明天子乃是天下之大害!”任堂義憤填膺地說道。
在鄧名的前世,黃宗羲的講學頗受推崇,他從順治十年左右開始講學,稱君王為天下的大害,怒斥大明皇帝聚斂無數,搜刮民脂民膏;還譏笑大明天子從洪武開始,就想把國家當做私人財產,鎖進箱子裏,永世占為己有。
“當年黃宗羲大罵先帝好色無度,抓蛤蟆煉春藥,到底對誰有利?現在黃宗羲大罵國朝天子,豈不是為虜醜張目?”任堂質問道:“提督請他做監生貢院的祭酒,到底想讓他教什麽?”
“他說的其實沒錯。”鄧名聽任堂敘述過前因後果,猜想也許正是這些言論給黃宗羲帶來了反封建、反專製大思想家的頭銜。黃宗羲對明朝曆任天子的指責不是沒有道理的。隻是他剃了頭,在清廷的治下指責明朝的天子,未免有踢死狗的嫌疑。見任堂鼓起嘴還要爭論,鄧名搶先補充了一句:“隻是不合時宜。”
“隻是不合時宜嗎?”任堂厲聲問道,雖然鄧名是他的長官,但任堂已經忍不住要力斥其非了。
“就是不合時宜。”鄧名再次重申道。黃宗羲的行為就好比在抗日戰爭期間,有人呆在日本占領區曆數國民黨的腐敗罪惡,號召學生們看清中華民國的反動本質——中共在解放戰爭期間責備過國民黨堅持獨裁、反民主、一黨專製等罪行,並號召推翻國民黨的統治;但中共不會在抗日戰爭的關鍵時刻跑到日本占領區去做類似的號召,因為這些指責是不合時宜的。
至此鄧名打消了請黃宗羲去負責四川書院的念頭。黃宗羲若是在四川繼續這種宣傳,那對清廷的幫助很大,說不定會影響了推廣憲政思想。
“還是等我光複了中國大半領土之後,再請黃宗羲來講學吧。”鄧名在心裏暗暗打定了主意,那個時候再讓黃宗羲痛罵封建專製應該就沒有什麽壞處了,現在顯然還是太早;而且黃大思想家一邊反對大明的封建統治,一邊歌頌清廷皇帝是聖人。如果黃大思想家不是出於阿諛逢迎而是真心這樣認為的話,後果更不堪設想。那就好比在抗戰期間,有知名學者在後方大肆鼓吹日本天皇和大x東亞共榮圈一樣。
“我這就寫信給延平郡王。等周陪公回來,我們幫助張尚書在崇明島站穩腳跟後,我們就回四川。”鄧名岔開話題,不再與任堂爭論大明天子是不是聖明的問題。幫助閩、浙明軍同心協力後,鄧名知道西南還有一大堆麻煩要處理:“等返回四川後,我要再去一趟昆明。”
“提督要親自去昆明嗎?”聽到鄧名的這個打算後,周開荒立刻就大聲叫起來。
“提督不會親自去的,肯定是派一個使者。”任堂不滿地瞪了周開荒一眼,事關鄧名的安全,他馬上忘記了剛才的爭執。
“不,我就是要親自去一趟昆明。到時候你們在都府接著練兵,不要鬆懈了,讓趙千戶陪我走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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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者按,今天努力完成了,但是最近幾天寫作時間很不穩定,筆者努力抓時間,但是萬一有哪天跟不上少更、斷更了,還望讀者們諒解。
另,還欠你們三千字,今天更了大概有七千吧,昨天的五千還了兩千,諸位讀者對這個計算沒有異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