伐清

虎狼相關 榮譽

寫作虎狼的時候,我事先就寫好了很多片段,有一些還是竊明時完成的,畢竟這兩本本來就是一個大綱。不過《虎狼》後期因為某些原因比較匆忙,草草結尾了,很多片段都還沒有來得及裝進章節裏,也因此留下了很多坑沒有填,比如金神通的山東之戰和黃石的脫險都是其中比較明顯的。今天伐清群裏有讀者又開始討論黃石和賀寶刀一戰,我把《虎狼》的未發布章《榮譽》發在這裏吧,以下是正文,想必大家從此以後就沒有疑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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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卿院的命令很明確,順軍已經投降並答應無害地離開中國,因此所有的敵意行為都是禁止的,國卿院不願意再死人了,繆首輔也不願意政府再為衝突付出政治和經濟上的代價。奉命監視順軍的齊軍因此被剝奪了主動攻擊的自由,隻能監視性地尾隨順軍。

杭州,一向不問政事的執政王也罕見地詢問起了軍隊對國卿院這個命令的反應。

“士兵們聽說戰爭結束後歡聲雷動……”派去宣讀命令的官員親自趕到杭州向執政王報告,士兵們聽說戰爭已經結束後都非常興奮,畢竟沒有人想死在勝利前夜,不過高級將領對此多有不豫之色,他們大都認為國卿院過於軟弱,即使是賀飛虎這樣忠於卿院的鐵杆將領,也有失去了即將到手的榮譽之感。

“不過賀將軍他們都保證會執行卿院的命令。”官員向執政王保證道,為了保證順利把許平他們送走,繆首輔給軍隊中派去了好幾個特使。

“那就好。”黃石滿意地點點頭,向官員表示了感謝並派人送他離開齊王府,黃乃明曾經給他來信,私下質疑國卿院的招降條件,在黃乃明看來,全殲順軍不但能震懾北方諸省,還能耀武揚威提高齊王的威信。

“提升朝廷的威信。”黃石輕歎一聲,他在回信中讓兒子一定要嚴格執行國卿院的決議,聲稱隻有首輔和議院的意誌得到不折不扣的執行才是維護朝廷威信的最好方法。不過黃石也知道,被武將環繞的兒子恐怕會對自己的命令有很多不解之處。

“等他回來再好好給他說明吧。”由於距離上的間隔,黃石知道自己無法排除那些武將施加給兒子的影響。齊王的目光掃到了放在書房後的那柄劍上,並停留在了上麵——這是他從北京帶到福建的。黃石走過去,輕輕撫摸著劍柄,在離開北京的那一天,賀寶刀也曾對他說過類似的話。

……

“黃石,我不會放你走的,事關朝廷的威信。”賀寶刀一邊說著,一邊將佩劍抽出了鞘,寒光和殺氣頓時充盈在整間書房內,冷冷地望著黃石,嘴角還帶著一絲嘲諷:“除非你手裏這把劍其實是杆火銃,否則還是不要徒勞了吧。”

……

昨天,在齊世子的濟南大營。

“殿下,”包將軍怒形於色地對黃乃明說道:“賊人拒絕歸還我們的營旗!”

根據卿院和順軍達成的協議,順軍可以保留他們的旗幟,因此許平不但不把近衛營的鷹旗交出,更拒絕了前新軍軍官討要那些被繳獲的新軍軍旗的要求,理由就是那些新軍營旗已經是順軍的隊旗。

“嗯。”和大部分將領一樣,黃乃明對不能徹底消滅順軍也感到有些遺憾,認為這協議奪去了軍方向順軍報仇的機會。不過黃乃明有來自父親和卿院的壓力,許平也一直嚴格遵守卿院的安排,從來沒有脫離卿院製定的路線,這讓他無法支持將領們製造摩擦的要求。

“既然是投降,就應該交出所有的旗幟和武器,就算王上寬宏大量,給他們留下打野人的家夥,那至少也應該把旗幟都交出來證明他們確實臣服了。”將領們一個個都義憤填膺,大呼小叫著:“旗幟是用來指揮作戰的裝備,許平不交就是賊心不死,還想著伺機脫逃,流竄中原!”

黃乃明不置可否地看了一眼邊上沉默的內閣特使,在心裏把父親的命令、將領們的意願和國卿的協議反複權衡:“相比桀驁不馴的議院,將領們的支持對我們黃家的天下更重要吧?父親對議院一概妥協,也未必能滿足他們,反倒會讓將領們失望。”

想到這裏黃乃明又望向不遠處的賀飛虎,這位和他的部下都是卿院的支持者,斟酌著對內閣特使說道:“內閣怎麽看此事?我們討還軍旗也不妥嗎?”

特使猶豫了一下,內閣給他的任務就是阻止一切可能導致大規模流血的衝突,內閣再也不想看見報紙上出現長長的陣亡將士名單了,戰火重起無論勝敗都會導致執政黨處於非常不利的地位。不過若是無條件的壓製軍方所有的要求,特使又擔心會刺激他們做出更不理智的行動,他沒有立刻回答齊世子的問題,而是向賀飛虎求助:“賀將軍認為呢?軍旗算是具有威脅的軍事裝備嗎?”

相比許平手中的燧發槍、刺刀和大炮,旗幟怎麽也算不上最有威脅的軍事裝備,不過賀飛虎並沒有這麽回答特使,而是淡淡地答道:“如果沒有了旗幟,確實會造成指揮上的不便,對闖賊的士氣也有極大的打擊。”

賀飛虎並沒有忘記順軍的殺父之仇,齊王的囑托和卿院的利益讓他無法向許平討還血債,但如果能羞辱一下對方賀飛虎也是樂觀其成。再說隻要自己和內閣的特使聯手,賀飛虎也有信心把衝突控製在很小的範圍內,不至於引起大規模的流血——隻要不戰火重燃賀飛虎覺得對自己和背後的內閣、卿院就沒有大得損害。

……

“齊軍要求我們交出所有的軍旗,除了前明新軍的軍旗外,我們的鷹幟和其他營旗也要交出。”許平口氣平靜地給部下敘述了齊世子的要求:“現在他們的使者就在外麵等我的答複。”

“他們出爾反爾,這違反了齊王和我們的協議!”

部下們都怒形於色,但盡管他們一個個喘息急促,卻沒有人公然提出與齊軍再次兵戎相見。

“為了旗幟讓將士們踏上死地沒有必要,但我又怎麽知道他們不會提出新的要求呢?”許平輕聲說道:“如果他們得寸進尺,又要我們交出武器怎麽辦?難道還答應他們嗎?那我們豈不是任人宰割?如果想阻止齊軍的步步緊逼,我們就要讓他們付出代價,讓他們知道無論想取得任何東西,都要做好承受損失的準備。”

許平下定了決心,開始提筆寫回信,然後把齊世子的使者召入中軍:“久聞齊世子劍術無雙,有萬夫不當之勇,在下鬥膽,敢請齊世子與在下於兩軍之前比劍,以軍旗為賭注。”

……

“許平他是這麽說的嗎?”聽到使者的報告後,齊軍眾將大嘩,尤其是那些曾在新軍中任職的人,他們都知道許平在教導隊的時候就以武藝稀疏平常而聞名,而齊世子少年時就是福寧軍中的一流劍客。

“嗯,他確實是這個意思。”黃乃明認真地把許平的戰書看了兩遍,許平的斤兩他心中有數,根據情報就算黃希文重傷時,仍然能打得許平險象環生——雖然對方不至於連女人都打不過,但也就是如此而已。

“大概是許平想給我一個當中羞辱他的機會吧,讓我在兩軍前盡情地折辱他,以消除我軍的怒火,為自己和他的部下乞活。哼,父親不讓我殺你,我砍下一手一腳還不行嗎?”黃乃明心中騰起這個念頭,看著手中的戰書,脫口而出:“許平,就如你所願。”

“就如他所願,”黃乃明抬起頭,冷笑著對眾人說道:“我自幼練劍,他能有多強能和我比?我就是左手也打贏他了。”

慘敗在許平手下,這讓黃乃明自感威信受到了很大的損害。

“就算不能全殲順軍,也要讓許平付出沉重的代價,要讓天下人都知道,我雖然不如父親,但也是勇敢善戰的豪傑,不然……”黃乃明又瞥了內閣特使一眼:“不然父王千秋之後,他們還不得跳到王家頭上去嗎?”

……

厚厚的大雪,給山東大地披上銀裝,黑衣黑甲的騎士,騎著馬從同樣身著漆黑軍服的幾萬大軍前駛過,這都是他忠心耿耿的部下,無論遇到什麽樣的危難都不離不棄。

身體的另一側,是一片金黃色的海洋,無數寫著“齊”字的明黃大旗在空中舞動,一位與黑衣將領身材相仿佛、披著金色戰袍的年輕統帥此刻也在檢閱軍隊,那位統帥向部下們揮手致意的同時,北風將他們鋪天蓋地的歡呼聲送來:“王太子千歲!”

在寂靜無聲的黑衣軍一麵,沒有人向他們的統帥發出歡呼隻是默默無言,沒有人揮舞旗幟隻是任由它們在風中搖曳,有的隻是他們堅定熱切的信任目光。一麵又一麵漆黑的旗幟,一個又一個的營,每一個士兵都向他們的統帥行著注目禮。

頭頂上,懸停著充滿敵意的龐大飛艇,黑衣將領承認自己永遠不能理解南方那些忽而唯利是圖、忽而忠貞不二的商人,雖然他也認識那個理事會中的很多大人物,其中一些還有著蠻不錯的交情;黑衣將領更不能理解為何對手出於何種心態竟會對這些反複難測之人如此縱容,就比如這個兩天來一直在頭上監視自己的飛艇吧:在這個緊張的時刻,在當然應該一絲不苟的軍中,在這種重要的武器之上,拉出了一張巨大的條幅:廣東馮氏皮革行,北伐軍指定軍靴製造商,祝王太子千歲旗開得勝。

裝甲營、神射營,劈山營……這些繼承著同誌理想的部隊,每次見到它們旗幟時黑衣將領都能感覺戰友們灑下的熱血並沒有被遺留在戰場上——而是還在自己的血管內奔流湧動,賦予他更多的力量。隨著第一麵鷹旗出現在身側,黑衣的將領來到了給他最多回憶的一群部下中間,他永遠不會忘記多年前的同一天,他第一次檢閱這個營時的場麵。當時,每一麵旗幟都是一樣的、乏善可陳的,而現在,這營中每一麵隊旗都飽含著故事。曾經的插汗王旗,如今也繪上鷹徽,緊握在黑衣將領剛剛經過的那一隊的掌旗官手中。

每當這時,黑衣將領除了滿腔的豪情,胸中更有一股溫柔,就好像是與情人靜靜廝守時的那種溫柔:“這就是我的兄弟們,奮戰於中原大地,揚威於塞外大漠,逐胡虜於北地遼東,讓百姓安居樂享太平,使藩屬得以重塑衣冠……那些以人血肉為食的野獸,不管是躲在高牆之後、萬軍之中、還是藏身異域之外,他們都會直搗狼巢虎穴,讓這些禽獸血債血償。”江南,那是太遙遠的地方,那裏的人民是黑衣將領不熟悉的另一種,但在北方大地,孩子們可以被父母撫養長大,夫妻不必擔心突如其來的別離,而老人,也可以在兒孫的環繞中,躺在床上咽下最後一口氣……至少,大部分人可以做到吧。

突然間,黑衣騎士拉住戰馬,他駐足於一個旗手之前,盯著他看了兩眼就跳下馬來,走到這個旗手的麵前。黑衣將領沒有說話,目光順著旗手的肩膀滑到他的右臂處——那裏的袖子空蕩蕩的,在風中不停地搖擺著。

“殿下。”那個旗手左手緊緊攬住旗幟,緩緩地點了一下頭,輕聲向他的統帥致意問好。

“兄弟啊,我說過……”黑衣將領對這個獨臂旗手很熟悉,認識他已經很多年了,他的妻子和孩子、他的寡嫂和侄兒,黑衣將領都是知道的。幾天前,黑衣將領已經下令將所有的殘疾老兵、傷兵撤退,所有沒有男性親屬,但還有親人需要照顧的老兵也必須一起離營。

“大將軍……大人……”不等黑衣將領說完,那個旗手就不客氣地打斷了他話,對他的稱呼也換回多年前的。

“無論是麵對昏君的爪牙,還是塞外的胡馬,卑職從來沒有讓大人失望過,卑職——”那個殘疾的旗手胸膛挺得筆直:“大人,今天——今天是我們營的生日,”那個旗手的胸膛劇烈地起伏幾下,黑衣將領聽到的聲音透著堅定和決絕:“請大人一定不要在今天趕我走。”

“那就留下吧。”許平不再強求嶽牧,今天的鬥劍齊軍提出要用真劍,而且要許平同意刀劍無眼,生死各憑天命。顯然齊軍沒有考慮、也不認為許平有機會傷到黃乃明,但如果許平真的誤傷了對手,他也不敢說對方會不會毀約報複。

……

踏著厚厚的積雪,黃乃明堅定地向對手走過去,黑衣黑甲的敵人已經在那裏嚴陣以待,和對方相處時,黃乃明不止一次地生出一種熟悉的感覺,好像對方身上有很多和自己相似的氣息。同樣的愛好,相近的口味,都感興趣的話題,兩人曾經多次一起開懷大笑,甚至又一次在恍惚間,黃乃明差點把對方誤認為自己在鏡子中的影子。

可惜,對方是真正的大敵,一次次摧毀黃乃明的名聲,在天下人麵前羞辱黃家的繼承人,這便是在動搖黃家君臨天下的基礎。

黃乃明終於站在了對手麵前,這是在北京分手後兩人第一次近距離對視,黃乃明再次確認,對方確實有很多和自己相似之處,幾乎一模一樣的鼻梁和眼睛。

“破軍星,我命定的敵人吧。”黃乃明不由得又一次想起多年前鮑博文曾經做出的預言:“敵人!”

“來吧。”黃乃明大喝一聲,猛地將長劍從劍鞘中抽出,而對方也同時做出了動作,黑衣將領拔出長劍的動作和黃乃明一般無二,兩人都隨手將劍鞘拋出。兩隻劍鞘飛上半空,各自畫出一道長長的弧線,向遠處的雪中落下。

而此時,在萬軍之前,它們的主人已經揮劍搏殺在一起,如同古典神話中的英雄,以手中的孤劍爭奪著、保衛著軍隊和部下們的榮譽。

……

當!

手掌中的長劍脫手飛出,賀寶刀捂著鮮血長流的肩部,踉踉蹌蹌地後退了數步,靠在牆壁上吃力的喘息著,不可思議地看著對麵的敵人。

黃石冷冷地看著他,緩緩地把滴血的佩劍插入劍鞘中,舉步就向門口走去。

“大人,大人啊。”賀寶刀聲嘶力竭地叫喊起來:“大人如此離皇上而去,朝廷顏麵無存,國將不國啊!”

黃石聞言停下腳步,回頭看了一眼這個再也無法阻止自己的對手,眼睛中透出了一絲同情:“知道你為何阻止不了我嗎?”

賀寶刀用盡全力搖了搖頭,傷口不停地劇烈失血,讓他開始感到一陣陣頭暈目眩,手腳無力。

“賈兄弟說過,我們這些半路出家的人,再刻苦也無法與你們這些童子功在身的人相比;你總是對我說,皇上的威嚴不容侵犯,否則中國就會不複存在。”黃石的眼神變得更溫暖,甚至還染上了一絲憐憫:“可是我不信!”

……

黃乃明單膝跪在雪中,剛才劇烈的格鬥讓他體力幾乎耗盡,手中的長劍被擊飛後,他甚至沒有力氣去拾取,站在不遠處的勝利者已經把劍收了起來,黑衣將領靜靜地看了黃乃明一會兒,才邁步向前,向他伸出了一隻手:“皇(黃)兄,勝敗乃兵家常事。”

空氣好像凝滯了,不僅齊軍陣地上鴉雀無聲,順軍那邊也忘記了發出歡呼聲。

觀戰的內閣特使輕輕地搖了搖頭,不引人注意地輕輕吐出了一口氣,他仰頭看向飛艇,那上麵預祝齊王世子旗開得勝的標語還在空中飛舞。

特使的目光又回到了戰場上,黑衣將領俯下身向他的敵手伸出手,靜靜地等待著對方握住他的手,好將其從地麵上拉起。

這是百戰百勝的驕雄,這是歸德憲政的保衛者,也是天下無雙的劍客。

“幸好齊世子不是許將軍,幸好王上的繼承人不是他,不然王上千秋萬歲之後,還真是麻煩啊。”特使又輕輕吐出一口氣,把那一絲喜悅深藏心底:“所向無敵、開創憲政、武功蓋世的王上已經老了,繼承他衣缽的弟子也將永遠地離開這裏。”

……

“在我拔劍之前,我就知道我絕不會輸給你,不會死在這裏的。”黃石伸手去推房門,他聽到門外傳來趙慢熊焦急的呼喊聲:“再見,我知道前方有什麽在等待著我去開創。”

……

“再見,皇兄。”許平把黃乃明從地上扶起來,替他拍去跌倒時沾上的雪,轉身向自己的軍隊走去,前方鷹幟在風中驕傲地飄揚:“前麵就是大海,在大海的另一邊,是我們的太平之世,它在等著我們去開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