伐清

第四十八節 融洽(上)

鄧名對開辦銀行非常重視,但他完全沒有現代金融的知識,隻是知道開辦銀行這件事情具有很大的危險性,無論是發行紙幣還是貸款都要冒很大的風險。所以鄧名對銀行不敢有絲毫的放鬆,不久前還直接下令給熊蘭的銀行,規定他們必須定期派人到接受四川銀行(央行)的商業銀行去查賬,每一筆貸款都必須有抵押物,而且放貸的金額不得超過抵押物的七成——至於給軍人的那些優惠貸款,也同樣需要抵押物,不過這個抵押就是官府的擔保。

因此,熊蘭自走馬上任以來始終感到自己被束縛著手腳,權利不大但是責任很大,無論是印刷紙幣、物價起落還是發放貸款給商業銀行並監督他們的工作,熊蘭一直都是第一責任人,鄧名當初那句“曹操的糧官”也是他揮之不去的夢魘。

聽到鄧名說可能讓他去當一個地方的知府,熊蘭喜不自禁地連忙道謝。出任行長以來,熊蘭也算是川西集團的中央高官了,人脈積蓄了不少,對理財也有了不少經驗。如果能夠外放去做一任知府,熊蘭覺得自己的資曆就更完美了。成都、敘州的知府目前都由夔東軍頭的子侄擔任,熊蘭沒有像他們那樣可以誇耀的出身,如果能拿到一個知府,就表明他正式進入了鄧名的原始集團,起碼說明他在鄧名心目裏的地位和當初的東川衛隊成員也差不太多了。再說現在川西的知府權利很大——從表麵上看,鄧名把稅收、司法權力都從知府衙門剝離出去了,似乎導致知府衙門的權利萎縮,但實際上則不然。與那些權不下鄉的傳統官府相比,現在川西的知府衙門直接管到每一個亭,傳統土豪、縉紳的權利空間盡數被川西的官府並吞,現在劉晉戈、袁象能夠直接動員的財力、物力都是傳統官員難以想象的。

正在鄧名和熊蘭閑聊的時候,蒙正發和朱之瑜也來到了城樓上,鄧名一麵繼續觀望著城內的動靜,一麵和兩位士人談話。琢磨了一下,鄧名又讓衛士去把成都的大部分官員也都請上來。剛才他在城樓上講話,官員們就在春熙路上等待,因為鄧名沒有傳令,他們也沒有擅自上來。

站在城樓上,城內沸騰的人群、歡樂的景象盡收眼底,蒙正發和朱之瑜也算是走南闖北的人了,但在他們以往的見聞、看過的書籍中,實在想不起有類似的先例來。

可能也就是小說《水滸》裏梁山泊的山大王們幹得出類似的事來,大碗喝酒、大塊吃肉,不過在蒙正發、朱之瑜的心裏那不過是一群山賊,雖然打著替天行道的旗幟;現在竊據北京皇城的建州強盜集團,也知道要標榜自己的“天命所歸”,豎起“替崇禎報仇”的牌子來;哪怕是更早先的東北巨寇努爾哈赤,搶劫遼東以前都會喊出“七大恨”,表示他是去討還公道的。各地的土寇綁票勒索,拿到贖金以後倒是會分贓,得手後往往聚集在一起大吃一頓。

因此,看著滿麵春風的鄧名,朱之瑜感到不知道該說什麽好,實在無法把傳說中名震天下的青年統帥同鄉下的土寇聯係起來。行禮過後,朱之瑜仍是猶豫不決,他有心勸誡鄧名一番,但首次見麵就說不好聽的話似乎有些唐突,而且朱之瑜也拿捏不好言語的輕重程度。

正在朱之瑜腦筋急轉,想著該如何暗示鄧名這種行為和他尊貴的身份、赫赫的聲名不符時,蒙正發已經搶先開口了:“國公與民同樂,與士卒同甘共苦,讓學生欽佩不已。”

“蒙先生過獎了。”鄧名覺得自己的辦法不錯,就是不知道在士大夫眼中會有什麽樣的觀感。剛才他察言觀色,見朱之瑜的表情十分嚴肅,心裏頓時也緊張起來——最初鄧名並不知道朱之瑜為何許人士,後來得知朱先生號舜水後,鄧名頓時生出一片敬仰之情。穿越前他從不知道陳佐才,甚至連文安之也不曉得,但朱舜水的鼎鼎大名還是如雷貫耳。

因此鄧名也希望能給這些明末的大儒留下些好印象。朱之瑜越是不說話,鄧名的心裏就越不安,但蒙正發此言一出,頓時讓他暗暗長出了一口大氣,輕鬆地微笑起來。蒙正發的名氣此時也不小,但鄧名同樣不知道。以前好像聽任堂說過這個人的壞話,但既然他是朱之瑜的朋友,鄧名覺得他的看法應該和朱之瑜差不多。

“今天做這些布置,是為了讓都府的百姓們知道我軍確實在緬甸打了勝仗,也是為了讓大家都能分享到王師獲勝的好處。”

鄧名當然不好意思說采用這個辦法是為了省錢,而且還能有轟動效應:“正如蒙先生所說,這是為了鼓舞士氣、團結人心,有什麽不妥之處,還請兩位先生不吝賜教。”

朱之瑜登上城樓以後暗暗觀察到現在,覺得鄧名的態度似乎相當誠懇,看向自己的眼神中也頗有討教的熱切之色。聽到鄧名語氣真摯地尋求建議時,他清了清喉嚨,就打算委婉地說上兩句,最起碼也要讓鄧名懂得,絲毫不掩飾自己強盜行為的做法是極不可取的,會成為千秋萬世的笑柄。

“國公大才,為了驅逐韃虜,必須萬眾一心、眾誌成城,”蒙正發完全不理會朱之瑜的心情,再次搶在他之前,大聲表達了自己的看法:“國公的做法更是返璞歸真,大巧不工……”

熊蘭聽到這裏忍不住打量了蒙正發一眼。蒙正發隻是一個書生,剛來到川西,還沒有任何功績,雖然隻是瞥了一眼,頓時就讓熊蘭心裏冒出一個念頭:“難道這人是個勁敵?”

任堂、穆譚等幾個軍方的官員都沒有趕到城樓上去湊熱鬧,而是留在他們各自的崗位上,若是有什麽突發事件發生,他們也能立刻召集駐防成都的常備軍。

一直等到劉晉戈從熱鬧的春熙路返回知府衙門後,任堂、穆譚才得以把責任卸下,趕去城門樓見鄧名,他們二人也有好久沒有看到鄧名了。

這兩個人登上城樓的時候,看到劉曜、楊有才等一大群舊人圍在鄧名的身邊,但和鄧名言談甚歡的卻是那個新來的蒙正發——劉晉戈和周開荒站在闖營的立場上,公開支持鞏焴;但任堂、穆譚都對蒙正發和朱之瑜更有好感,對燒神主牌的鞏焴更是心有成見。所以看到鄧名和蒙正發如此談得來,任堂也感到高興。

見到任堂後,鄧名笑著和他打了個招呼。

“國公正說什麽呢?說得這麽高興?”任堂微笑著走上前去。他估計談話的內容多半是和書院的教育有關,因為劉曜和楊有才臉上都看得出滿是迷惑,顯然聽不懂二人的話題,而熊蘭和周開荒則皺著眉毛,大概一樣插不上嘴。

川西好不容易來了幾個士人,任堂覺得算是來了誌同道合的人了,他雖然是軍人但卻始終以文人自詡。既然鄧名和蒙正發正在談論風雅的話題,那他絕對可以摻和一下——任堂以前向鄧名談到過蒙正發,但他和蒙正發之間的矛盾終究還是士人之間的矛盾,他們說到底還是同一陣營的。

“很有意思的話題……”鄧名微笑著答道。

這時任堂突然注意到朱之瑜正側著頭仔細察看著城牆、門樓,好像在很認真地觀察成都的城防工事,人也躲到一旁,離鄧名和蒙正發遠遠的,這讓任堂頓時心生疑惑:“初次見麵,朱先生怎麽不和提督攀談,卻去看什麽城樓?這個城樓什麽時候看不可以?”

鄧名轉回頭去,笑吟吟地問蒙正發道:“剛才蒙先生說,《金瓶梅》是誰寫的來著?”

“必定是王世貞無疑。”雖然是二月,但蒙正發和朱之瑜的手裏都握著一把文士的折扇,現在蒙正發右手持著扇,向左手掌心輕輕拍擊了一下:“我敢斷言,蘭陵笑笑生必是王世貞的化名。”

“啥?”任堂驚叫一聲。

“國公觀敵料陣,一望就能把對方的主帥猜個八九不離十吧?”蒙正發一邊輕擺折扇,一邊從容說道:“對我們來說,這讀書也是一樣,一看遣詞造句、情景描繪,這到底是誰的化名也就昭然若揭了……”

蒙正發博引旁證,不時地把其中的段落拿出來,和王世貞的其他作品中的比喻、描述相比較:“國公請看,這些是不是似極?”

“果然似極,蒙先生真是博學多聞。”鄧名現在對蒙正發是發自內心地佩服,蒙正發談起王化貞的文章那是信手拈來、口若懸河,大段的文章背誦起來不費吹灰之力,連文章出自哪一本書,出書的年代、背景也捎帶著背出來。

“國公過獎了。王公乃先賢名儒,他的文章,學生小時候那是反複背誦的。”蒙正發不但博學,而且還很謙虛,鄧名對他的印象是越來越好了。

這些論證讓鄧名聽得津津有味,隻可惜劉曜、周開荒、熊蘭他們完全聽不懂,不知道鄧名和蒙正發在討論什麽。朱之瑜拱手告了聲罪,說是自打來了成都後還沒有好好看過城樓,說完就急匆匆地往城樓那邊去了。

任堂來了,鄧名覺得很好,可以讓討論變得更加熱烈,不至於讓蒙正發一個人演獨角戲了——在這個問題上,鄧名雖然能聽懂一點,但完全沒有討論的資格。

鄧名想詢問任堂的意見,但卻撲了個空,找不到任中校的身影了。他左顧右盼了一圈,才在遠處發現了目標:“嘿,任兄弟,你怎麽也去看城樓了?你又不是沒見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