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
保國公鄧名目前依舊在敘州。進入敘州城後,鄧名又向敘州百姓展示明軍取勝的“證據”,也就是向迎接他的敘州百姓大撒金幣、銀幣。聽說此事後,成都方麵的百姓紛紛摩拳擦掌,準備好好歡迎保國公返回都城。不過可能是因為鄧名在敘州把證據展示得太充分,滯留該地視察船廠、火井等大批工房,遲遲沒有返回成都。
與此同時,一百二十多名帝國議員也召開會議,打算進行一些新的提案表決。當初議院剛成立的時候,參議院的元老們把它視為自己的下屬部門和傀儡,知府衙門也不太看得起這個似乎是單純為了收稅而召開的會議。不過僅僅兩年後,議會就變得舉足輕重,因為鄧名很看重這個議會,竭力保護它的權力不被其他部門侵吞。
既然在參議院的元老們不能自己提案,隻能操縱議會提案,結果就是元老們也不得不拿出一些好處來收買他們在議會中的支持者,而且這些議員也漸漸形成了自己的聯盟,不再是一開始那種純粹的參議院的傀儡。同樣是因為鄧名的堅持,征稅必須要院會同意,而且知府衙門的開銷還要向議會報告,所以劉晉戈對這個有關錢袋子的機構也越來越重視,最近更是積極與青城派展開爭鬥,竭力幫助軍方或是其他派係的人在帝國議會裏立山頭、豎大旗——知府衙門和參議院青城派的互相敵視,對帝國議會的獨立性提高功不可沒。
從議會開門到現在,鄧名對議會通過的提案一直是認可的——當然,議會每次表決前也都很小心地揣摩保國公的心思。就是上次遠征江南,雖然很多議員都覺得手頭緊,但一聽鄭成功去世了,鄧名明確表示出發動遠征的意願後,大部分議員也都選擇支持鄧名的願望。上次投票通過特別稅的征發和出兵令後,鄧名發布的文件上總是以“院會批準,提督鄧名命令”作為開頭語,表明他出征是得到了院會授權,也是在完成院會的意願,就好像是以前一個大將奉朝廷之命出征一樣。這當然是給足了參議院和帝國議會麵子,議員們身為院會的一分子,虛榮心也得到了不小的滿足。盡管有些人感覺這和鄧名以前常常掛在嘴邊的“皇上南狩,事急從權”有些相似之處,隻不過現在改成了“院會批準”而已——但院會能和皇上、朝廷相提並論,這也是地位提高的明證嘛。
本來有事才臨時召集的帝國議會,現在也在向常設機構發展,每個成都的議員都可以在四個工作日中獲得一天的開會假。而敘州的議員則幹脆住到了成都來,敘州和成都都願意為他們支付工資——劉晉戈想收買帝國議員去對付青城派,而袁象和敘州府的議會則需要這些人呆在成都,隨時保護敘州的利益。
帝國議員、敘州府同秀才顧英,對這種生活相當滿意。他本是江西人,移民四川後,沒有什麽商業才能的顧英本來就是一個普通的農夫。顧英也是最早一批到敘州工作的人,但依舊是農民,後來造船業大發展,收入明顯高於種田後,顧英就去船廠做工,打算攢點錢以後再多買點牲口去開荒。和顧英一起到敘州的同伴很多都經商發財了,但他也就是個中等偏上的富戶——衣食無憂,有房有積蓄,也娶親了,但看起來絕對沒有機會大富大貴。
本來帝國議員這種事是輪不到顧英的,當初大家覺得這是個傀儡機構的時候,敘州人肯定不會大老遠跑去成都開會;後來發現其中的潛力後,敘州本地的議員也都是袁象的主要合作者,不是船廠老板就是商行之主,至於帝國議員更是其中最有錢的一批。不過等這個機構改為常設後,那些老板就覺得不方便了,最後顧英被大夥兒挑中——這個人是最早來敘州的那批人中的一分子,知根知底,大家都清楚他是個厚道人;在敘州有家產,娶妻生子,對本地有感情;而且是個中上人家,所謂有恒產者有恒心,就是他了!
現在顧英拿著帝國議員的俸祿,還有敘州給的一份津貼。自從來成都上任後,還不斷接到敘州知府衙門和豪商的來信,向他介紹敘州的發展和他們的需求。這讓顧英很有成就感,覺得自己也是個重要人物了,還肩負著為敘州桑梓謀福的責任。有時還能為國家出力,比如討論為軍隊購買戰艦,或是向東南督撫出售漕船的時候,議會裏的同僚就很看重顧英的意見,因為他以前當過船廠的主管,還是從工人一步步升上來的,對船隻的成本、質量檢驗都很熟悉,是這方麵的專家。
今天議會討論的話題讓顧英有點緊張,因為這次他們的提議可能會和保國公的意見相左。
事情的起因依舊是東南的文字獄。
在進入四川接受教育前,讀書人對顧英來說自然是高高在上,雖然不像天子那樣如同在雲端上一樣,但也是令人隻能仰視的。可是等到顧英也識字,開始能看報紙後,對南狩的大明天子的敬仰就不剩什麽了,而本來和大明天子同樣是神佛一般的大清皇帝,在顧英眼裏也不過是個強盜的後代罷了。至於士人也是一樣,通過報紙了解得越多,川西同秀才對他們的崇敬也就變得越低。
蔣國柱、趙國祚的提議自然不會對帝國議會的議員們隱瞞。以前顧英還是個江西農民的時候,他肯定不會生出謀奪士人家產的心思,但現在就不同了,他和不少同僚一樣,都覺得這些江南人的死活似乎和四川的關係不大。既然東南督撫肯分贓給四川人,那四川人又為什麽不幹呢?不是說帝國就是強盜的同義詞嗎?那顧英身為帝國議會議員,當然要做點名符其實的決定。
很多議員都認為應該對此事持中立和徹底置身事外的態度。畢竟趙國祚是白給四川許多好處,可是賣給莊家軍火雖然能掙錢,不是還要四川出軍火麽?浙江那邊也就算了,而蔣國柱一直是帝國的積極合作者,好幾年沒打仗,軍力也要比浙江強很多。帝國議會覺得,如果大肆插手江南的事,好像也沒有什麽好處,而且如果江南和浙江一樣大打出手,對帝國的長江貿易收入也會造成不良影響。
按照不少人的心思,這種事四川甚至應該暗中支持,既然蔣國柱肯給四川分贓,就幫蔣國柱一個忙。隻是鄧名的態度似乎有些古怪,看上去好像不支持東南督撫的行動,讓不少帝國議員心裏打鼓,不知道是不是該反對東南督撫對士人的迫害。
今天議會裏討論的時候,不少發言的人也都對鄧名的真實態度感到迷惑,如果鄧名明確地表示反對,那議員們多半也不會猶豫了,就算想不通也要支持江南士林。可鄧名看上去似乎也在搖擺不定,有些人發言表示,鄧名賣軍火給士人也不一定表示他就是站在士人一邊,隻是本著有錢就賺的原則——聽上去確實很像提督的為人。
如果鄧名的行動隻是取決於利益大小,而不是受到其他什麽道德約束的話,帝國議會覺得還是支持蔣國柱更佳,這樣風險更小,而且收益同樣有保證。
經過一上午的討論後,有人就提議向保國公發出一個建議,建議在此後的行動中嚴守中立,根本不要賣軍火給江南企圖抵抗的縉紳,以保證江南的和平穩定。
這樣一個提案很符合顧英的心思,在他接到的來信中,大部分敘州商人也都對介入東南的對抗感到不安——除了與軍火相關的商行外,大部分老板都覺得這場戰爭和他們無關,反倒可能會影響他們的生意。
普通的同秀才倒是比商行的老板們更有正義感,他們通過報紙了解到一些事情的來龍去脈後,都覺得這種巧取豪奪是不對的。不過這些人最關心的還是如何保證自己不受到類似的迫害,比如帝國議會很快就高票通過了禁止在帝國境內因言罪人,在永曆天子回國、大明律重新生效前,不允許因為言論給人定個謀反罪名然後抄家殺頭——這個提案同樣深受商行老板的歡迎,他們不希望自己會落一個和那些東南縉紳同樣的下場。
“開始對這個提案進行表決吧。”旁聽的劉曜覺得發言已經很久沒有新意了,就在旁聽席上高聲嚷起來。青城派也認為東南的事情和四川沒有絲毫的關係,反正清廷迫害士人也好、不迫害也好,四川都要繼續和清廷打仗。但東南的督撫是值得爭取的對象,將來說不定還和川軍共同作戰,至少沒有必要把他們逼回清廷那邊去。
參議院議長的發言得到了主持人的響應,很快兩個票箱就擺到了台子邊,一個箱子代表肯定,另一個箱子代表否定——議會不允許匿名投票,所有的代表都必須明白無誤地表明自己的態度。
這時顧英已經在心裏打定了主意,他將會對這個倡議投讚成票——隻是一個倡議,應該對保國公沒有約束力,對吧?如果保國公認為議會的見識淺薄不符合他的心意,那他就拋開議會的提案自行其是好了,顧英對此是不會有什麽反感的,他和其他同僚都認為保國公有權利獨斷專行。
……
“老夫有話要說!”
正在投票的過程中,大門口突然傳來一聲飽含怒氣的大喝,顧英回過頭,就看到書院的陳祭酒站在議會的大門口。
陳佐才大步向講台走去,主持人急忙跑過去解釋:“老宗師,這次投票都開始了,已經不能發言了。”
但陳佐才根本沒搭理他,而是徑直走到了講台前。陳佐才進來的時候,正好輪到書院的體育老師格日勒圖投票,而且已經把他的那張票大半塞進了表示讚同的那隻票箱裏,就差鬆手了。陳祭酒的怒吼聲讓格日勒圖一個哆嗦,回過頭看到陳祭酒大踏步地走過來,格日勒圖急忙又把票從箱子縫裏麵拉出來。
“你投讚成票?”
才把票拔出來,陳佐才就已經走到了格日勒圖的背後,陳祭酒在票箱上掃了一眼,然後虎視眈眈地看著他的體育教授:“這個提案是不是要讓提督停止支援東南的士人?”
“哪有?”格日勒圖那張圓臉上擠滿了笑容:“老宗師誤會了,我們隻是建議保國公保持中立。”
陳佐才二話不說,舉起手杖就去敲格日勒圖的腦袋,主持人急忙抱住他:“老宗師,您不能在這裏打人!”
“老夫還不能在這裏說話呢!”陳佐才大聲反駁道。根據鄧名的規矩,隻有帝國議員、或是被谘詢的官員才能在這個講台上講話。
這時格日勒圖已經捧著他的那張票遠遠地逃開。陳佐才瞪了蒙古教授一眼,沒有追擊而是登上了講台。
“你們都是懦夫!”陳佐才走上台後就是一聲大喝:“鄧提督從來就看不起士人,所以他隻賣軍火卻不肯挺身而出、仗義執言,老夫對此一點兒也不奇怪;而你們——”陳佐才重重地在講台上頓了頓他的手杖,再次重申他的觀點:“都是敢做不敢當的懦夫!”
“你們讓我想起了吃絕戶的那些愚民、愚婦——”陳佐才又是一聲斷喝。
對於“吃絕戶”這個詞,顧英有著切身的體會。他的祖父有八個兒子長到成年,老人家去世的時候,八個兒子帶著十幾個孫子圍著祖父的病床,那陣勢讓全村人都羨慕不已。
陳佐才在講台上講得聲色俱厲,而顧英也被對方的言語喚起了兒時的記憶。他七叔的身體不太好,而且也隻有一個兒子。在顧英這個堂弟才六歲的時候,七叔就過世了,剩下七嬸子一個人含辛茹苦地帶著孩子——不少人都在背後低聲地議論,說七叔的孩子身體和他爹一樣不好,病歪歪地大概養不活。
不知道七嬸子是不是聽到了這些議論,不知道是不是注意到了那些圍繞著他們母子的複雜目光,反正從那時起,顧英就不記得七嬸子還有過笑容,而且總是像母雞護小雞一樣地緊緊護著她的獨子……
不過終歸還是被大家說中了,七嬸子的兒子沒能活過八歲。那年顧英十一歲,他記得家裏一片歡騰,父母並沒有感到什麽悲傷,而是覺得兩年的盼望總算成真……興高采烈的大伯早早叫來了一個人販子,把小堂弟安葬後,大伯就把哭天喊地的七嬸子交給了人販子帶走,然後帶著兄弟們湧進七叔家裏分東西——顧英他們家好像分到了一把鐵鍋,幾把斧頭之類的。而村裏的鄰居們也都跑出來看熱鬧,不少小孩還在邊上高聲喊著:“吃絕戶,吃絕戶!”。
七嬸子被外鄉人帶走的時候,這些孩子就高聲地叫著;顧家兄弟分東西的時候,孩子們還是在這樣喊著。他們的父母望向顧家兄弟的眼中,也都帶著羨慕之色;等到分完了東西,把老七家的豬宰了燉肉時,村子裏的鄰居多半也都分了一碗,“吃絕戶、吃絕戶!”那時孩子們叫得更高興了,就好像是提前過年了一樣。
“愚民並不為他們兄弟家絕戶而感到悲傷,反倒歡天喜地,不過他們的高興不是沒有原因的。”陳佐才在台上高聲喊道:“他們一年到頭吃不飽飯,因為兄弟的孤兒死了,他們吃了絕戶就能讓自己的孩子多吃到一口飯,他們的孩子就有可能活下去;沒有人會管這種事,因為對吃不上飯、養活不了孩子,甚至要把剛出生的女兒溺死的人家來說,沒有比這一口飯更重要的事情。哪個縉紳敢管吃絕戶的農民,哪個官吏敢把吃絕戶這事辦罪,老夫就要戳他的脊梁骨——你飽漢不知餓漢饑!但盡管如此,老夫還是要說,這都是愚民!愚婦!”
“而你們這幫東西!”陳佐才舉起拐杖,平端著橫掃過全場:“你們不是吃不上飯啊,老夫甚至教你們認字了;再說你們還不是自己去搶,而是讓別人上,自己在後麵等著分東西——擱在村裏,你們就是那群連踹寡婦門的膽子都沒有的熊包,你們隻會羨慕地看著別人踢開門,把寡婦牽走賣了,自己能討一口餅子就心滿意足的家夥——懦夫,都是懦夫!老夫看不起你們!”
陳佐才氣得暴跳如雷,用拐杖狠狠地一指距離他不遠的格日勒圖:“是不是該輪到你投票了?過來!投你的票!”
前禁衛軍、身材魁梧的格日勒圖畏畏縮縮地走到陳祭酒麵前,小心翼翼地把手中的票往“反對”的箱子裏使勁地塞去。
“懦夫!你不是本來要投讚成的嗎?要是你當著老夫的麵接著投讚成,老夫還會高看你一眼!”陳佐才狠狠地拿手杖敲了格日勒圖一下:“你這輩子就配教體育,你會寫字也沒用!”
“老宗師息怒,息怒!”連旁觀席上的劉曜、楊有才都跑過來攙陳佐才了。
“這事是你們搞出來吧?”陳佐才厲聲喝問道。
“是參議院指示的!”不知什麽時候劉晉戈站到了陳佐才背後,正衝著青城派的掌門、副掌門橫眉立目。
“冤枉啊,老宗師,要是他們通過了,我們參議院是一定要否決的!”劉曜來不及反擊說劉晉戈也參與了,隻能先洗白自己。
陳佐才憤憤地走了,比來的時候更加怒不可遏。
而投票仍在繼續,輪到顧英了,他走到投票箱前,沉思了一下,把他的那一張扔進了反對的票箱裏:“我現在吃得飽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