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45

9 登岸

曾國荃蹲在炮垛上,如石像般一動不動。腳下的湖麵上,烈焰熊熊。發匪駛入湖中的大船中,半數起火,而忠義救國聯軍的船隻已經被發匪掃蕩殆盡。空中滿是煙塵、箭矢和尖叫。

湖麵上幾十隻巨大的火炬在燃燒,但火油罐爆裂的威力與炮彈對比相形見絀,石鍾山炮台和兩座木城構成的交叉火力的確不凡:發匪攻入鄱陽湖的船隻,大船至少被摧毀了二十艘。但現在發匪的大船在岸邊放下了步兵,進入石鍾山炮台的死角,而且向湖內深入,離木城越來越遠。熱風掀起緋紅披風,抽打到裸露的臉上,但他不想避開。他隱約意識到炮台上的忠義救國聯軍在歡呼,卻無法出聲加入。勝利隻到手了一半。還不夠。

在麵向長江的這一麵,發匪用幾百條漕船運載著步兵,登岸了。

曾國荃現在直轄著荃國營、贛威營,總兵力超過四千人,守在湖口。在麵向鄱陽湖的這一麵,唐仁廉帶領的敢死之士,給了發匪迎頭重擊。但如果是大規模的麵對麵的戰鬥,他對自己的人不存幻想,理學之士深曉君子不動手的大義,遠遠炮轟還可應付,一旦要白刃接戰,便會逃之夭夭,因此獲勝的惟一辦法就是確保戰鬥從頭至尾不讓發匪衝上炮台。

他看見麵向長江的岸邊中一片黑壓壓的人影。是再度突擊的時候了,他想。軍隊踉蹌上岸時最為脆弱,不能給敵人在岸邊整隊結陣的時間。

曾國荃跳起來,翻下城垛。“告訴婁雲慶,發匪立足未穩,包抄之。”他轉向另一個親兵,“告訴下石鍾山炮台,讓他們轟擊江岸,船或者人,總可以打著什麽。”

親兵離開不久,一個馬牟氣喘籲籲地登上階梯。“大人,快!”他單膝跪地,“唐千總吃不住,退了回來。”

曾國荃一邊咒罵,一邊高低不穩、搖搖晃晃地爬下階梯。騎馬趕到上石鍾山,也就是麵對鄱陽湖的這一麵。山腳下的窄小平地布滿傷兵。

但馬匹排了幾列,其中不少並未帶傷,“全體整隊!”他大喊著跳下馬。在湖岸邊上來的發匪正在蜂擁而來。“你們擠在這裏幹什麽?給我衝出去!騎上馬,衝出去。”

“浦帥,不行。”城牆的陰影裏冒出一個陰影,“發匪太多了,火銃也多,湖邊都是爛泥,騎兵根本衝不動。”

“那就用兩條腿。理學子弟聽了,發匪此來,斷爾前程,毀爾祠堂,變發易服,理學子弟豈可忍辱偷生,殺呀!”

曾國荃拔出寶劍,指著唐仁廉:“你在灘頭,隻許向前,不許後退,立於爾旗幟之後者,皆斬。你若最後,我便斬你。”

唐仁廉大叫:“不待浦帥動手,仁廉自死在發匪手裏。”一轉頭帶人衝了回去。

太平軍本以為清妖已經敗退了,沒想到唐仁廉又帶人衝了回來,前隊一片混亂。

曾國荃大叫:“好!好!好!”

突然親兵又來報:“浦帥,婁雲慶千總大敗發匪前鋒。隻是陷在陣中,一時不得脫身。”

曾國荃轉回下石鍾山,發現發匪的漕船在岸邊擠作一團,一千餘人已經登岸,正和婁雲慶等人糾纏在一起。後續的發匪正在上岸。

這時,邊上轉出一員小將大叫:“開炮,開炮!”

“孟群,那會傷到自家弟兄的。”

“那又如何?傳令開炮。殺父之仇不共戴天,我恨不得與發匪同歸於盡。”

炮台開火了,炮彈有的落在江水中,有的打中了漕船,也有的擊中了江邊廝殺的人群。

那員小將愜意的看著這一切。

曾國荃親自擂鼓:“殺呀,殺呀,李孟群,殺出去呀。”

李孟群就是那員小將,他恨發匪,如果不是發匪,他一定會入京趕考,在京師唱名。他帶人山腳下魚貫而出。敢死隊組成矛頭,由他擔任矛尖。

李孟群的文章學問一直很不錯,考一個進士手到擒來。

但發匪把一切都改變了,三年前,發匪破武昌,作為湖北督糧道的父親李卿穀守城殉難。雖然讓自己獲得了一個騎都尉的世職,並候補知縣,有缺即補。但在一個自幼讀經的書生眼裏,哪裏比得上自己考取的進士。

曾國藩在江西組建忠義救國聯軍,和太平軍有殺父之仇的李孟群便去白鹿洞拜望,正式被曾國藩收錄門牆。李孟群無時無日不在想著報仇,手刃仇人。

他帶著隊伍衝了出去,隊伍很緊密,膝蓋抵膝蓋,循高牆而行。炮彈和火油罐從炮台上疾射而出,石塊在頭頂旋轉翻飛,盲目地撞向地麵和河流,粉碎鋼鐵與血肉。又一批發匪的漕船靠岸了。長毛蜂擁而上,船上下來的火銃手弓箭手散布他們四周。

李孟群舉起大刀,呐喊道:“光大名教!”眾人高聲應和。矛頭陣形飛射而出,發出鋼鐵綿長尖嘯,犀利劍刃融匯火光。

一支矛刺了過來,李孟群用大刀格擋。親兵砍向每一個經過的敵人。他隱約聽見炮台上又開炮了。

“不要打中我!”李孟群心想,“都掉到水裏去。”

李孟群終於和婁雲慶站到了一起。但岸邊邊處處都有廝殺。敵人從燃燒的艦船中蜂擁上岸,隊列已經散亂,每個人都各自為戰。

“我們該回去了,”李孟群對著婁雲慶大叫。他手中的大刀越來越沉,身邊隻剩幾個人,其餘的要麽死去要麽逃散。

發匪狼狽不堪地從河裏爬出,身帶燒傷,通體浴血,一邊不住嗆水,多數都快死去。他帶著他的小隊伍在他們中間穿行,給那些還能站起來的人一個利落的死亡。戰爭局限於麵前,發匪若不拔腿逃竄,就得死於非命。他們變得如此渺小,如此驚恐。“報仇!”他縱聲高呼,大開殺戒,手臂一直到肘成了紅色,在江麵反射的光線照耀下泛著血光。

李孟群似乎醉了。

這戰鬥的狂熱!時間變得含糊,變得緩慢,終至停頓,過去和將來一齊消失,惟有此情此景、此時此刻,而恐懼、思想、甚至身體都不複存在。感覺不到傷口的疼痛,感覺不到鎧甲的沉重,感覺不到淌進眼睛的汗水。“我隻是個書生,你們有本事就來殺我吧!”他陶醉在殺戮中。

又一個發匪向他奔來。李孟群圍著來人繞圈疾走,親兵砍掉他的頭。一個沒了弓的弓箭手抓著箭像匕首一樣戳來,但李孟群刀長,先砍中對方……

這時候,在石鍾山的東麵,傳來一聲巨響。

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