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那銀棺中的柳真仙子,可是好心差點辦成了壞事,她打入俞和識海中的那一道仙人記憶片段,當真讓俞和在鬼門關前轉了一遭。
柳真仙子本是念著俞和救過他們二人逃離南帝塚的恩情,想給俞和留下一點好處。她在兩具仙人遺蛻上細細搜尋了一番,可這兩位仙人都不是劍修,也沒有什麽適合的隨身寶物,好給俞和使用。不過柳真仙子寄神於那具生得斯斯文文的仙人肉軀中時,卻發現這仙人雖然早就魂飛魄散,但識海中竟還殘留著一些斷斷續續的神念,可能是這位上界仙人瀕死之時,心中輾轉不消的執念,而其中有一道,正包含了一招驚天動地的劍招。
於是柳真仙子大喜,連仙人都到死不忘的劍術,那豈不比尋常法器要好得太多?
可惜她出身終南道宗,修的是“上清紫真章”,並不懂得多少劍道。柳真仙子隻從那仙人的記憶片段中,知道這一劍非常了不得,但究竟有多了不得,她也拿捏不準。因為擔心俞和受不住仙人執念的威壓,柳真仙子就將這段記憶截頭去尾,就隻留下了那青衣人揮劍的一小段情形,打入了俞和識海中。
但這一段令仙人至死難忘的記憶,卻端是非同小可。
這位斯斯文文的仙人,乃是仙帝大尊座下的掌筆仙官之一。機緣巧合之下,見到了這青衣仙人的一劍,他當時大驚失色,奉此一式為天下奇劍之一,便將這一劍揮出的情形牢牢記在心中,想以筆墨繪出,呈給仙帝過目。隻可惜這樣驚天動地的一劍,即便是神仙畫匠的生花妙手,也沒有辦法用將它繪製成畫。這位掌筆仙官窮盡億萬年的光陰,細細參悟,前後畫了能有近千次,卻每次都隻能得其形,而繪不出這一劍中的神髓。於是直到他身隕於撫仙湖底,這一劍都隻存在他的記憶中,成為終生的遺憾。
柳真仙人並不知道這段由來。以她的劍術眼界,匆匆一瞥,並沒有看透這劍招中的大玄機,隻覺得那青衣人出手一劍玄之又玄。於是她把仙人神念草草整治了一番,就當做一份厚禮,打入了俞和的識海。心說俞和此子,道行與劍術當算出類拔萃,悟性自然是極佳的,又有仙帝道統加身,區區一小段仙人的記憶,料想也不會有什麽太大的妨害。
結果若不是六角經台在俞和生死關頭現形,一舉撞碎了這記憶片段,俞和已被自己的心火燒成了灰燼。
這邊俞和險險的保住了性命,在小洞天中一睡不醒,靜待神智自行平複。撫仙湖的湖麵上,卻已是亂成了一片。
話說長鈞子從仙府陣門中出來,朝四周一望,口中嘿嘿直笑。周圍的陰煞沉水已由先前僅僅數尺來深,漲到了三丈多高,將水下的古石城盡數淹沒。
而在陰煞沉水之上,冰冷昏黑的湖水中,則飄滿了令人作嘔的物事,有一條條一片片被撕裂的灰麻布,有黑色膿汁一樣的團團髒腑,有破碎的頭顱,有四分五裂的骨肉碎塊,還有灰白色的殘肢斷臂。
這些觸目驚心的碎屍,便是之前僵立在水中的那些灰白色的古怪屍身。看那屍體碎塊上的創口,有的是被刀劍銳器劈碎,有的是被鈍器捶打撕裂,有的好像被真火燒過,還有的似乎遭了野獸撕咬,也不知是誰人出的手,竟將這數千具古怪屍體盡數打碎,弄得撫仙湖湖底整個好似腐肉深淵一般駭人。
長鈞子心中有數,他不必親眼所見,也能將方才水底下發生的情形猜個七七八八。這數千具守護小天境陣門的陰煞寒屍,雖然不是出自他的大手筆,但卻被他掌握了指示屍群的機竅。當他潛入仙府小洞天中尋找仙人遺蛻時,這些在陰煞沉水中浸泡了不知多少年代的上古寒屍,便會為他守住水底陣門。
隻見他的天魔法身化作一道黑線,分開湖水與碎屍,朝湖麵直射而去。幾十丈外,元曦也化作了一道青藍色的火線,在後麵緊追不舍。
“蓬”的一聲水響,長鈞子撞破了湖麵。抬頭就見天上有團金光墜下,一方隻有巴掌大小,刻著天心五雷滅魔大真符的金文玉髓符印,挾著百丈雷火,直朝長鈞子當頭砸落。
長鈞子早算到湖麵上必定有人等他出水,於是也不慌亂,天魔法身一震,柳真仙子的雲紋銀棺便飛了出來。
這銀棺一顯身出來,就從棺蓋上飛出了三條細若發絲的紫光。這些紫色的光華當空一震,竟然破碎了虛空,探進了那混沌莫名之處,卷著一青二紅的三點魂魄光,攝回了雲紋銀棺中。從南帝塚中出來之後,長鈞子就一直在為柳真仙子尋回失散的三魂七魄,這時借著仙人遺蛻洞徹三界的法力,柳真仙子以大神通將最後的一道地魂和氣、精二魄召回。當下魂魄齊聚,便能將仙人遺蛻真正煉成法身。
再看這具雲紋銀棺上放出仙光萬重瑞氣千條,有道道紫霞符籙繚繞。銀棺輕輕一躍,便擋在了長鈞子頭頂,與滅魔玉符撞在一處。
“叮”的一聲如玉磬鳴,雷火熄盡,那方金文玉髓符印就倒飛了回了天上。天頂亂雲中有數道人影閃動,其中有位滿頭白發的老者顯身出來,把手一招,便攝回了玉符。元曦也衝出了水麵,腳踩離火焰光一轉,便落到了這位老者的身後。
“這是上清紫真大道炁,你這魔頭,與終南道宗有何幹係?”
“兀那符津小道士!你也忒地難纏了,我且來問你,我長鈞子做過何等傷天害理之事,讓你這般不依不饒的追著我打殺?”
“化外天魔食人魂魄,蠱惑人心,為大道所不容。我輩正道之士自當替天行道,斬妖除魔!何況水下那數千具陰煞煉屍,誰知是不是被你抽魂煉形,藏入湖底的?”
話說這顯身出來的老道士,倒也不是旁人,他正是南海海外長空洲的島主,一身機關奇術能有造化之妙的符津真人。
說起符津真人與長鈞子的一番淵源,倒還是因俞和而起。
那時在南海尋藥合丹,俞和年少執拗,非要獨闖天涯海眼,想爭一份大功勞回山,好在師兄弟麵前揚眉吐氣。符津真人攔他不住,就命火靈機關人元曦陪伴俞和去探這南海禁地。可在海眼之下,俞和撞進了方十七等人布下的地火陣,元曦為了護住俞和周全,以身軀擋住了地火洪流,結果耗盡了靈元,卻正好被長鈞子當做軀殼,躲開南帝塚中的鎮魔符籙,和俞和一起逃了出來。等俞和回到淨闕島,把元曦交還給符津真人時,符津真人卻發現元曦曾被一尊道行高深的天魔寄身,當時以為俞和也著了道,還折騰出一場差點用靈丹把俞和活活撐死的鬧劇。
後來等到南海諸事平息,符津真人便按照自己的承諾,為羅霄劍門的宿老金晨子遠赴西南,尋找一位名叫虞琰的人。結果符津真人到了西南之後,卻偶然察覺到了一絲外化天魔的氣息,望氣尋蹤之下,發現正是曾經寄身於元曦的長鈞子。老道士那古板的性子發作起來,就一路緊追著長鈞子不放,直到了這量水川撫仙湖。
“被數千寒屍團團圍住的滋味,可還好受?”長鈞子桀桀一笑,“你個小道士莫要在這裏信口開河,端這個血盆子到處亂扣。憑你這身修為,也不算個雛兒了,眼光不至於差到那個地步吧,居然說那些屍體是我長鈞子藏在湖底的?我又來問問你,你將那數千具屍體盡都打碎了,那麽這些煉屍的由來,多少總能瞧得出一點端倪。光看那抽魂填煞的手法,你自己會相信那些幾萬年前的煉屍,是我放下去的嗎?”
符津真人被長鈞子拿話一擠兌,老臉發紅,輕輕咳嗽了幾聲,沉聲斥道:“外化天魔之屬,就是詭言善辯,最能迷惑人心。”
“道長此言差矣。”從長鈞子身邊的雲紋銀棺中,忽然傳出一道聽起來軟糯糯的女子聲。
長鈞子一聽銀棺中居然有人開口說話,登時他那凝如實質的無相天魔法身,整個炸散成了一團黑煙。這祭煉萬年的天魔法身,隻被湖麵上的微風一吹,竟然搖搖擺擺的再聚不成形。
“真兒,可是你在講話麽?”長鈞子心緒大亂,那原本鏗鏘若金鐵的聲音,竟然變得顫抖扭曲起來。他天魔法身所化黑煙,急撲到銀棺上,將這口雲紋銀棺團團裹住。
“哢嗒”一聲輕響,六環盤龍棺鈕彈開,一隻瑩白如玉的手從銀棺裏麵推開了棺蓋。有個身披月白錦緞鬆紋滾邊書生氅,肩頭搭著白布書袋,頭紮銀絲青雲巾,腰係玉環絲絛的書生,從銀棺中一步踏出。這書生臉似銀盆,臉上全無血色,當他嘴角勾起一絲笑意,把雙眼睜開時,乾坤天地中登時有道明光一閃,周圍的青山碧水都恍若憑空多添了幾分顏色,變得愈發明豔了。
一道若有若無的仙家高手氣勢,從這白麵書生的身上升起。他隻是一個眼神向天上拋去,竟能迫得符津真人倒退了數丈。老道士臉上變色,沉聲喝道:“地仙道果?”
從天頂亂雲中衝出了一道赤霞和一道金光四射的劍芒,落到符津真人身後,化成一男一女兩位修士。這三位真人一齊展開了本身氣機,這才堪堪抵住了那白麵書生的龐然氣勢。
“還不速去換尊法身,你這副樣子行走九州,真不知要無端端的惹出多少是非!”這白麵書生雖是一具男兒身,可講話的時候嘴唇絲毫不動,發出來的聲音竟是一道細軟溫糯的女兒聲。他朝長鈞子化成的黑煙一瞥眼,那眼神中也盡是女兒家的風情,嫵媚動人。幸好這白麵書生也生得是一副細致俊俏的好麵相,不然這情形當真是有些詭異。
“真兒,你等我!”長鈞子喜孜孜的應了一聲。眨眼間,那團團黑煙就全衝入了銀棺中,棺蓋自行合攏,有道道奇光在雲紋銀棺上來回流轉不休。
這白麵書生手扶銀棺,身上氣勢一斂,變得好似個凡俗舉子般。他抬起頭,衝著頭頂上的符津真人等三位修士舉手一揖道:“道長既然認得上清紫真大道炁,可是與終南道宗有故?”
方才這白麵書生展現出來的修為深不可測,雖然是男子身發女子音,但觀其氣相中衝平和、堂堂正正,絕沒有半分邪魔詭相。人家彬彬有禮,符津真人也不好再黑著臉,連忙抱拳還禮道:“貧道最喜結交同道,故而在終南道宗中,也有不少位真人與貧道乃是知交好友。”
“敢問道長,可認識終南山的惠豐、慧遠兩位真人?”
“慧豐、慧遠?”符津真人沉思了半響,搖了搖頭道,“貧道卻是從未聽過這兩位的法號。”
那白麵書生似乎很有些遺憾,想了想又問道:“曆文權、洪文山、馮文英、諸葛文傑、董文平、司馬文馨這六人,道長可有所耳聞?”
符津真人把這六個名字念了好幾遍,識海中靈光一閃,猛然間想起一樁自七八千年前流傳下來的終南舊事。這事本該也算是終南道門的秘辛,但時日隔得久了,也就慢慢的流傳了開來,成了一段修真界的傳奇故事。而早在符津真人還是個小道童時,這段傳奇故事在師長們茶餘飯後閑聊中,已被人們反複品評得了無趣味了。
這段舊事,近幾百年中,已再人提起過了,可符津真人突然聽到洪文山和諸葛文傑的名字,他才從久遠的記憶中,又翻出了這段傳奇故事。他細看了白麵書生一眼,追問道:“閣下所問的人名中,可有洪文山與諸葛文傑?其中洪文山是不是一位身高逾八尺的昂藏男子?”
那白麵書生露出一片喜色來,接口道:“身高八尺,那可不正是文山師侄麽?道長可認得他二人?”
符津真人苦笑一聲道:“我若能認得他們兩人,這身子隻怕早就爛的連骨頭都沒了。文山師侄?我倒要問問閣下,你是何人?與終南道宗到底有何幹係?問及那二人又是所為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