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西南滇地這項開山試劍的風俗中,倒也不是沒有主人家指名點姓,要某某賓客下場一戰的先例,不過那大都是因為兩人之間本來就有芥蒂,正好趁此機會,在眾目睽睽之下,堂堂正正的一分高下。
木元昌一聽俞和向他開口叫陣,登時嚇了一跳,心說我與你素不相識,往日無怨近日無仇的,你突然叫我下場鬥法,這是怎麽一回事?莫非我看你幾眼,都要惹禍上身?
話說木大少方才對俞和怒目而視,那是因為祁昭一直拿火辣辣的眼光望著俞和,他心中吃著無名醋,這才對俞和目光不善。真叫他下場跟俞和大打出手,木元昌可是沒這個膽子。滇地十傑之首的沉暉書院肖子謙直言不是俞和的對手,高高掛起了免戰牌;十傑中排行第二的趙魁兒,被人家以剛克剛,三招兩式之間打得昏迷不醒,到現在都還沒緩過勁兒來;滇地十傑排行第三的崇聖寺息然和尚沒來;排行第四的祁昭盯著人家兩眼放光;十傑之中,在場的除了他這個排在第九的木元昌,就隻剩下排在十傑第八位的滇池仙派陳九指,可人家陳少俠躲在自家師長身後,不顯山不露的,一副明哲保身,甘做縮頭烏龜的模樣。
俞和哪裏不知道木元昌心中所想?他其實根本就沒打算同木元昌動手,隻想喚木大少近前來,拿出“玄真子前輩”的虎皮一扯,看能不能讓百越教和養毒教念在他救過祁昭和木元昌的情份上,不要為難滇南別院。
要知道在左列落座的正道諸派,多多少少還是要自持道義,不會有太過出格的舉動。可方才還是因為同碧雲寺的一些小糾葛,雲峰真人為了回護新入門的弟子,不得已下場一戰,結果受了些傷。
而右列的魔宗修士卻是行事隨心所欲,百無禁忌。若是劍門高手又跟魔宗的幾位大能鬥起法來,魔宗修士一旦打得興起,非要鬥個不死不休,那就可真是難纏了。羅霄鬥敗了,怕要折損門中高手;如果鬥勝了,滇南別院今後就要日夜提防西南魔宗的大舉報複了。
在這種沒多大意義的風俗試劍儀式上,能夠兵不血刃的收場,才是最好的結果。反正這時東巴密宗的和尚與碧雲寺的修士都走了,俞和也不用太過掩飾,他打定了主意,隻要木元昌一過來,他就設法暗示自己就是玄真子,讓木元昌與祁昭勸自家師長莫要為難羅霄劍門。
木大少坐在太師椅上,心裏躊躇著是該學肖子謙拒不下場,還是硬著頭皮接戰才好。他偷眼一看身邊的祁昭,藍衫少女正笑吟吟的看著木元昌,那眼神裏也不知道是幸災樂禍還是盼著木大少出手一展風采。
百越教的掌教上師黑角大蠱主,也就是木大少的授業恩師忽然伸手一拍木元昌的肩膀,宏聲道:“元昌,人家邀你鬥法,你還坐等什麽,速速下場,莫要落了我們百越教的顏麵。有我與你火鱗師叔壓陣,你不必害怕,隻管放手一戰。這小子若敢傷了你,哼!”
黑角大蠱主冷冷一哼,石坪中的群修登時覺得周圍天地元炁一陣大亂,似有無數凶獸嘶號之聲隱隱響起。
木元昌挪了挪屁股,還是有點膽怯,可黑角大蠱主在他肩頭輕輕一推,木大少整個人從太師椅上平平飛起,直向俞和撲去。
“哇啊啊!”木元昌可沒想到自家師尊居然硬生生將他推了出去。他人在空中,手腳一陣亂晃,眼看著離俞和越來越近,木大少把牙一咬,兩眼一閉,伸出右手,五指成爪,對準了俞和的麵門抓去。
隻見木元昌右臂的衣衫片片碎裂,自他右肩胛到右手五指上,突然生出了無數的骨質甲殼,這些白森森的甲殼好似藤蔓一般的在他手臂上層層堆疊纏繞,眨眼間那一條右臂就成了水桶般粗細,足有七八尺長,右手五指赫然變成了一個猙獰詭異的白骨巨蟒頭顱,張開四尺多寬的大口,兩排尖齒鋒銳如刀,猛朝俞和兜頭咬下。
看樣子木元昌在湖底仙府也得了不少寶物,拿回去孝敬了師尊,黑角大蠱主心中一喜,又賞了他幾樣厲害的靈蠱。這白骨巨蟒的氣息,分明與之前黑角大蠱主在撫仙湖上召出的四爪蛟龍蠱是一脈相承。
俞和輕輕一笑,腳下錯步,已閃身挪開了五尺。他手掌一翻,白蓮劍落在掌中,等木元昌閉著眼睛與他擦身而過,便轉過劍脊在對手的肩頭一拍,登時把木元昌打得向前衝跌了好幾步,才略顯狼狽的穩住身形。
木大少慌忙睜眼轉頭,可他眼前一花,有柄通體雪白的四尺飛劍,已然搭在了他的肩頭。
“咦?”木元昌一看這柄飛劍,非但沒有驚慌,反而和養毒教的少女祁昭同時發出了驚聲。木元昌兩眼在白蓮劍與俞和的臉上轉來轉去,祁昭已然站起身來,雙眼盯著俞和不放。
俞和神念傳音道:“木大司蠱,小別重逢,已不認得我了麽,這柄劍可還看著眼熟?”
“這劍不是?”木元昌瞪圓了眼睛,看那樣子似乎硬要從俞和的臉上找出什麽蛛絲馬跡來一般。
“三百年份的參王蟲雖好,可在下不懂蠱術,卻實在不懂這活生生的蟲子如何吞服才是,正要向木大司蠱請教。”
“玄真子前輩?”木元昌這一驚呼,差點就脫口而出,幸好他及時伸手捂嘴,還是以神念傳來。
場中群修看他兩人這般情形,又不知發生了什麽事情。隻有肖子謙對祁昭眨了眨眼,又點了點頭,小姑娘臉上露出了難以置信的神情來。
“木大司蠱,我們三人可是曾擊掌結盟,要共謀進退的。撫仙湖之事雖了,但這約定可還作數?”
“自然作得數!玄真前輩對元昌有大恩,若前輩有何差遣,還請盡管吩咐,今日有我家師尊在此,當沒什麽事情可難得住他老人家。”木元昌眼睛轉了轉道,“這羅霄劍門的弟子莫非是玄真前輩的法身?”
“既然那約定還作數,我倒真有一事相求。”俞和翻手撤回了白蓮劍,望著木元昌道,“我與羅霄劍門甚有淵源,今日是滇南別院開山喜事,我想請你和祁姑娘在那幾位魔道高人麵前說說好話,莫要為難羅霄劍門了。此事木大司蠱可還幫得了忙?”
“原來如此,這區區小事隻管包在元昌身上!”木元昌長出了一口氣,臉上露出輕鬆的笑容來,“我家師尊和養毒教的雁婆婆早就說想拜會玄真前輩,他們說玄真前輩身為一介散修,卻能有如此高深的修為,定是天縱奇才之人,若不能結識,乃是大遺憾。前輩放心,元昌去與師尊一說,今日絕不會讓前輩難做。”
“既然如此,一切就拜托木大司蠱了。”俞和退後了半步,對著木元昌攏手一揖。
木元昌匆匆回了禮,三步作兩步跑回自家師尊身邊。
隻看木元昌對黑角大蠱主與雁婆婆低聲說了幾句話,那三位大毒師和二位大蠱主登時一齊起身,雁婆婆對著居中而坐的羅霄四真人道:“今日貴門滇南別院開山大喜,這試劍之事,讓幾個小輩耍一耍,應個景兒也就是了。此處有我養毒教一份薄禮,以賀貴門之喜,還請幾位道友笑納。”
說罷雁婆婆一甩袖,四口大箱子飛出,落到羅霄四真人麵前。箱蓋一掀,寶光四溢,奇香彌漫。在場群修定睛一望,隻見這四箱賀禮分別是一箱靈玉、一箱靈石、兩箱滇地特有的珍稀靈藥。
話說拿羅霄劍門與西南養毒教一比,羅霄隻能算是二流宗門中稍大的一家而已,而且這次又隻是一處別院開山,所以雁婆婆的這份禮,委實不算是“薄禮”了。但黑角大蠱主嗬嗬一笑,把手一揮,又是五口大箱子落下,箱蓋掀開,登時有五色奇光大作,隻見那每一口箱子中,都滿滿的裝著分屬金木水火土的五行靈材,比起雁婆婆的那四箱賀禮,更要貴重了許多。
“我百越教隻懂得逗弄蟲蠱,拿不出什麽好東西來作賀禮!這些靈材,原是門中培育種蠱的食料,我等山野粗人,便隻有這些貨色可以勉強拿得出手了,還請幾位真人不要嫌棄。”黑角大蠱主頗為得意的撇了一眼雁婆婆,卻遭雁婆婆沒好氣的一個白眼還了回去。
“兩位道友太客氣了!”羅霄劍門的四位真人一齊抱拳道,“諸位滇地高人能親來敝門觀禮,已是我羅霄莫大的榮幸。酉時敝門設宴,還盼與諸位高人不醉不歸!”
“道友客氣了。”雁婆婆一擺手道,“我等非是道門中人,秉性粗陋得緊,怕會擾了諸位的興子,而且我與黑角師兄的宗門地處僻遠,滇地路險,此時天色漸暗,還是早些啟程回山才好。來日方長,自有機會再陪諸位道友一醉。”
雁婆婆舉手告辭,羅霄四位真人自然連忙出言挽留,不過兩邊都是心照不宣,客套了一番之後,又是由太淵真人和宗華真人送到別院門口。
木元昌對俞和抱拳一禮,便跟著黑角大蠱主而去。祁昭眨了眨眼睛,悄然轉到了俞和身邊,取出了一個小小的絲織錦囊,塞進了俞和的手中。
趁俞和接過錦囊時,小姑娘忽然湊到俞和的臉頰邊,提鼻嗅了嗅,展顏一笑,壓低了聲音道:“玄真前輩,原來這才是你的真身啊,看起來年紀也就比祁昭大一點而已麽,這副模樣可比原先那個老叔要好看得多了。有空時要來百花穀找祁昭玩兒啊,你若不來,我就過來找你!”
俞和一呆,可祁昭纖腰一擺,已然追著雁婆婆去了。
再看手中的那個小小錦囊,裏麵裝著祁昭、木元昌、雁婆婆和黑角大蠱主的傳訊玉符,還有一口仙氣繚繞的玉石鞘長劍,想來是祁昭在水底仙府中得來的,特意留給他這位“玄真前輩”的禮物。
俞和偷眼看了看符津真人,可符津真人隻顧與虞琰真人說話,似乎根本沒注意到他,倒是肖子謙朝俞和擠了擠眼睛。俞和暗暗一翻手,把祁昭給的錦囊攏進了袖子裏。
等太淵真人和宗華真人送客回來,其餘西南修士也紛紛起身告辭。
西南魔宗擺下偌大陣仗,氣勢洶洶勢而來,可又客客氣氣的告辭而去,讓人覺得莫名其妙。這場本該連鬥十二局的開山試劍,也就隻能到此不了了之。而羅霄四真人故意沒把雁婆婆和黑角大蠱主的九箱賀禮收起,那九口裝滿靈物的大箱子,就在石坪中流溢著片片寶光氤氳,鬧的正道諸修人人臉皮發紅。人家魔宗大派都送來了如此一份賀禮,這些同屬正道的西南諸派,卻是個個空手而來,誰還好意思恬著臉留下吃酒?
忙忙碌碌的一番送客,最後滇南別院中除了本門弟子,就隻剩下沉暉書院諸人和符津真人了。沒了外人,一場夜宴吃得更加酣暢。肖子謙果然拉著俞和鬥酒,還請符津真人幫著督戰,約定好絕不可運功化解酒力。這次沒了小寧師妹的靈藥,俞和喝了不過五壇子酒下去,便已是兩眼發花,在凳子上渾身癱軟如泥。
符津真人忽然把一杯熱茶放到了俞和的麵前,彎下腰來意味深長的道:“俞小子,最難消受美人恩,這紅顏禍水的道理,你可要懂。”
“前輩恕罪。”俞和舌頭發麻,說話已然很不利索,但他強自壓下酒勁,認認真真的對符津真人道,“晚輩與那養毒教的女子並無糾葛。雖然相識,不過是一時權宜之計,並無深交。前輩教誨俞和的話字字珠璣,道魔殊途絕不敢忘。”
“你這呆頭小子,我哪裏是在跟你說那個姓祁的小姑娘!”符津真人古怪的一笑,故意側頭朝旁邊的桌子望了一眼。俞和順著他的眼神看去,隻見那位貌若天仙的守正院方師妹,正目不轉睛的盯著他看。那似乎有溫度的眼神,任誰都能讀得出其中包含了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俞師弟,你如此少年英雄,若師兄我是女子,看過你今日劍震西南群修的大威風,那一顆心兒隻怕也要係在你身上不走嘍!”純陽的大師兄李毅端著一杯酒,一步三晃的走了過來,口中調侃道,“不知多少位癡情的同門弟兄,這回可要心碎了。俞師弟,此良辰佳時,美酒在手,你可莫要讓佳人坐冷。”
俞和翻眼看了看符津真人和李毅師兄,酒勁朝頭上一撞,翻身醉倒,人事不省。
五日之後,滇南別院中已被打理得井井有條,香爐中團團靈煙連接雲霞,片片氤氳漫空繚繞,雲峰真人坐鎮主殿,指揮若定。符津真人說要在西南滇蜀兩地訪友,三五個月後再回南海。而虞琰真人更把她的沉暉書院遷到了別院附近的山穀中,金晨真人也就主動請纓,留在滇南別院輔佐雲峰真人,不回揚州去了。
除下留在滇地的弟子和轉道去蜀地辦事的天罡院夏侯滄,太淵祖師和宗華真人帶著俞和等人啟程回揚州去。俞和與莫子慧望著前來送行的雲峰真人,很有些依依不舍。莫子慧的眼眶有些泛紅,可雲峰真人一擺手道:“短短三年不過彈指一揮間,子慧你當看好幾位師弟,莫要玩鬧火燭,把藏經院給燒了,每日早課切不可廢,請鳴劍代掌功課。俞和你且聽宗華師兄安排,這幾年要好生曆練,待我回來,再考較你的劍術修為。”
雲峰真人言畢,灑然拂袖,轉回主殿去了。
且說一行人騰雲駕霧,回到了揚州羅霄劍門道庭,宗華真人依舊放了俞和七天大假,好生歇息。
莫師姐回論劍殿去與一眾弟子分說諸事,俞和到藏經院轉了一圈,卻沒看見小師妹寧青淩的身影。再行到東峰,卻見寧青淩居住的小院子門戶大開。
俞和屈指叩了叩院門,可裏麵無人應聲,他邁步進去,屋門應手而開。再看屋子裏已收拾得整整齊齊纖塵不染,卻唯獨不見架子上有什麽衣物之類,似乎寧青淩竟已不在這座小院中居住。俞和一皺眉,屋中猶自殘留著小寧師妹淡淡的熏衣香氣,可這人卻去了何處?
走回了自己的小院,俞和才一推開屋門,便看在地上疊放著一條青綢披肩,上麵用銀色絲線,刺繡著一片海浪般的曲紋,迎風一展,波光粼粼,煞是好看。
俞和抖開披肩,從裏麵落出了一張摺好的信箋,信紙上還染著蘭花香氣。看那字跡纖細娟秀,正是小師妹寧青淩的手書。俞和細細讀完,心裏卻沒來由的一陣失落。
原來俞和遠赴西南不久,廣芸大家便傳訊給寧青淩,說她在雲夢大澤水畔,尋到了一處清淨福地,喚寧青淩前去相聚。於是寧青淩稟告過鑒鋒掌院之後,便匆匆的收拾行囊走了,隻給俞和留下了這麽一封書信和她閑來無事手繡的一條披肩,聊作紀念。寧青淩說,到了雲夢澤後,要召聚以前恒鼎園中的姐妹,還有忙著築屋建舍,雖然那處福地離羅霄並不太遠,恐怕也無暇出來相聚,等到那邊一切落定之後,她再邀俞和與論劍殿的師兄師姐過去聽琴飲茶。
在信的末尾,小寧師妹寫了一大段叮嚀俞和的話,諸如不要與人爭強鬥狠,凡事能避則避,保命為上;不要胡亂喝酒,酒醉傷身,當以蜂蜜解之;不要因為入了天罡院,就心生傲氣,在門中要謙卑和善等等,倒好像是個大姊遠行前,對家中幼弟的嘮叨一般。
俞和看完了信箋,歎了口氣,覺得心中有些空蕩蕩的感覺。他把那水紋青綢披肩掛在了床頭的衣鉤上,又取出給寧青淩帶的那具紅木鳳尾瑤琴,橫放在木桌上,拎起一葫蘆酒,出門朝東峰鏡湖畔的大青石去了。
文後語:
《玄真劍俠錄》第四卷:劍起寒光震西南,到此已結。
敬請關注第五卷,卷名還沒想好。
第五卷是書中情節大轉折的一卷,請看少年俞和如何在漫天劍光和他人奇譎的目光中成長。
當他一帆風順的站在雲顛之上,再向前一步,是懸崖還是坦途?
當他覺得自己的懷抱足夠堅實,投入他胸膛的,是溫柔還是鋒利?
俞和站在人生的交叉路口上,究竟會邁向何方,敬請期待下文分說。
拜謝諸位看官的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