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雨下了一日一夜,等到了第四天未時初,才漸漸雨過天晴。那股被瓢潑大雨滌淨的濃濃煙火氣,重又彌散了開來。
俞和收起油紙傘,忽見虎伏鑄劍莊的側門挪開了一條窄縫,那守門大漢探頭出來望了一眼,不等俞和上去說話,這大漢嘿嘿冷笑道:“佩服,佩服。你淋了一日一夜的雨,居然還沒走?這非是要大爺我去請人來逐你走麽?”
不等俞和答話,“蓬”的一聲,這大漢又把木門合攏了。
聽這守門大漢方才撂下的話,俞和心中暗暗戒備。不知這大漢所言的,是要請誰人出麵將他趕走,莫非這莊子裏還專門養著高明的煉氣士,充做護院打手不成?
又等了約莫一個來時辰,俞和心神一跳,抬頭見東方天際閃出一線金光,有七八個身披赭黃僧袍的光頭和尚,腳踏金雲而來,人人腦後綻開一輪灼灼明光,顯然都是道行不俗的佛宗修士。
這些僧人徑直落到俞和麵前一丈,為首的一個笑臉老僧豎單掌口誦佛號,俞和隻覺得一道龐然佛力從天而降,罩定了他的身形,自腳下泥濘中憑空湧出萬朵金蓮幻影,把周遭數十丈映得一片金光燦然,如同身臨西方極樂萬佛之國。
虎伏鑄劍莊的側門一響,那守門漢子又笑嘻嘻的走了出來,他對著幾位大和尚躬身一拜,手指著俞和道:“幾位大師,就是這人堵在我莊門口,攪得莊子裏的人幾天不敢出門一步。雖然莊子都是粗人,少吃幾口新鮮菜蔬並不打緊,可這要是耽擱了打造大孚靈鷲寺的十丈金身佛,錯過了請佛入龕的良辰吉日,小人可是萬萬擔當不起。實在萬是般無奈之下,這才傳信叨擾幾位大師。”
那笑臉老僧對著守門漢子合什一禮道:“這位小哥關切我佛院大事,貧僧師兄弟足感心意,虎伏鑄劍莊為大孚靈鷲寺忙碌,貧僧自當替貴莊分憂,何談叨擾?此人究竟是何來曆,為何堵在貴莊門口不走?”
那守門大漢朝俞和怒瞪了一眼道:“還不是我們揚州的潑皮道人!從那什麽羅霄劍門來的,這幾個月中三番五次有此派弟子在我莊門口耍賴糾纏,逼著我們莊主替他打造法劍,可我們莊子裏的幾十位大師傅,都在日以繼夜的全力鑄造那十丈金身佛和百柄金剛降魔杵,哪裏還有閑餘人手為他們造劍?這羅霄劍門不依不饒,就派弟子整日整夜的堵在莊門外。我們莊子裏都是些凡夫俗子,雖然有把子蠻力,但隻會打鐵,不會打架,趕也趕他們不走,偏偏又不敢把他們得罪深了。雷溪大莊主左右為難,擔憂得茶飯不思,眼見身子消瘦,真是愁煞人了。”
“羅霄劍門?”那笑臉老和尚一皺眉,轉身看了看俞和道,“你是羅霄劍門的第幾代弟子,姓甚名誰?”
俞和見這老和尚一身佛力精純浩正,知道必是正道佛宗的高手,於是抱拳恭聲答道:“回大師的話,晚輩是羅霄劍門第十九代弟子俞和,此番奉師門諭令來求見鑄劍莊雷溪大當家。晚輩並非要堵莊門,隻是聽說雷溪大當家有事在身,暫無閑暇,可師門嚴命晚輩定要見他一麵,所以隻好在門外守候。大師明鑒,晚輩絕無惡意,更從未阻攔過莊中人進出,隻是在此靜靜等候而已。”
“你說得漂亮!”那守門大漢厲聲吼道,“身邊帶著明晃晃的劍子,日夜盯著我家莊門,還說什麽沒有惡意?幾天前六阿婆要出門收菜,你就擋在門前,六阿婆收了驚嚇,到現在還在躺床上收驚回神。”
那笑臉老和尚一擺手,守門大漢連忙收住了話頭。他站在莊門口,抱起手臂,望著俞和陰惻惻的直笑。
“我乃五台山大孚靈鷲寺顯通禪院住持,法號圓照。”那笑臉老僧天生一副眉花眼笑的的模樣,但他雙眸中,卻透出一股不容質疑的威嚴,俞和聽他講話,那語聲仿佛並非是自喉舌中發出,而是恍如在聆聽自西天佛國遙空傳來的佛旨一般。
“這位小施主,虎伏鑄劍莊正在為我五台山大孚靈鷲寺打造十丈文殊菩薩金身,三月之後,便是請佛入龕的良辰吉日,金身須趕在那日之前鑄成,再由我們運回五台山去。此乃我大孚佛宗的盛事,九州之上的諸家佛宗都有高僧前來觀禮,所以萬萬不可有何差池,還請小施主莫要叨擾雷溪大莊主才好。”老和尚把話說得平和,但也不知他暗暗施展了什麽神通,俞和聽了,心底裏竟然生出一絲不敢違抗的念頭來。
可俞和深吸了口氣,雙眼定定的望著這位圓照住持,舉起雙手當胸作揖道:“大師,晚輩實在是身受門中師長的嚴令,務須要見到雷溪大當家。不過晚輩隻有寥寥數語,要對大當家的當麵講說,把話說完,晚輩轉身便走,絕不會耽擱他鑄造金身。懇求大師通融一二,晚輩必定感激不盡。此番前來,若連雷溪大當家的麵都未見,晚輩回山之後,隻怕難逃責罰,盼大師慈悲為懷,體諒晚輩的為難之處。”
那五台山圓照住持又一皺眉,沉吟了半晌才道:“貧僧曾救過你羅霄劍門十六代同朔真人一命,你隻管回山去,我立時修書一封,讓同朔替你開解就是。”
俞和歎氣道:“大師,同朔師叔祖曆心劫未果,憾於三年半前坐化,本命法劍供奉於羅霄奠仙堂。”
圓照住持眉毛一跳,低頭念了聲佛,閉攏雙唇再不言語。俞和以為這老和尚心中傷懷同朔真人隕落,說不定反會行個方便,放自己去見雷溪大當家。可他才暗暗一喜,抬腳想朝前邁步,忽見圓照住持左袖一顫,那當頭罩下的佛力忽然由平和轉為霸道,仿佛一連有七八座無形山嶽鎮壓下來,俞和隻覺得雙肩之上如有千鈞之重,雙膝一晃,險險被這巨力壓倒。
自俞和後腰命門大穴中,忽生出兩道熱流,一道沿著督脈逆行而上,一道沉入雙腿,直達湧泉。贔屭血脈本為上古神龍嫡裔,豈容得遭人大力壓服?俞和身子不由自主的一挺,周身骨骼輕響,牢牢站定在原地,可靴麵卻已然埋入了泥土中。
“大師這是何意?”俞和沉聲問道。
“師兄,你跟這黃毛小子徒費什麽口舌,區區揚州羅霄這等山野小派,怎能阻我五台山佛宗之大事?且當他是一隻擾人的蚊呐,一巴掌扇飛了,豈不清淨?我倒要看看那什麽羅霄劍門,憑何敢與我大孚靈鷲寺叫板!”
圓照住持身邊,一位麵皮煞白的老僧踏步而出。這老和尚滿臉怒氣,一對眼睛瞪得好似銅鈴,三步作兩步衝到俞和麵前,掄起巴掌,就要朝俞和扇去。
“師弟稍安勿躁!”圓照住持一聲斷喝,生生喝止了這個老和尚,“你何苦對一個小輩出手,傳出去惹人笑話?”
“小輩?我怎麽看不見什麽小輩?我隻看到這裏有隻飛蟲,嗡嗡的惹人煩躁!”那老和尚麵露冷笑,周身僧袍被罡氣激得烈烈飛揚。可與他對麵的俞和,臉上毫不見畏懼之色,雙眼緊盯著那老和尚高高揚起的手掌,瞳中有萬千劍芒生生滅滅。
站在虎伏鑄劍莊門口的那守門大漢,臉上已然笑開了花,他眼巴巴的望著白麵老僧,恨不得下一刻這老僧一巴掌拍下,就把俞和扇得骨斷筋折,口噴鮮血,狼狽逃命而去。
圓照住持又頌了聲佛號,上前幾步,伸手按下了白麵老僧的胳膊,將白麵老僧拉到他身後。圓照老和尚看了看俞和,沉聲道:“少年人修劍,胸中有些銳氣原是好的,但也當審時度勢,量力而行,免得半途夭折,甚為可惜。那十丈文殊菩薩金身事關重大,貧僧絕不會容你去麵見雷溪莊主,若你對他一通胡言亂語,擾得他心煩意亂,這鑄造菩薩金身之事隻要有半分差池,貧僧也是擔待不起,所以你不可再向前半步。”
圓照住持抬起右手,五指並作掌刀,“呼啦”的一聲,在他手掌上便騰起一道琉璃寶焰。老和尚翻掌一揮,一彎寶焰刀罡緊貼著俞和的麵門,斬落在泥地上。再看俞和腳尖前三寸,留下了一道三指寬,五丈多長的刀痕,深不見底。
這刀痕中猶自有絲絲縷縷的琉璃寶焰溢出,圓照住持手指著地上刀痕,對俞和道:“等與不等在你,但你絕不可跨過這道刀痕,亦不可對虎伏鑄劍莊的人出手,否則休怪貧僧翻臉不講情麵。你若能在此等到三個月之後,那雷溪莊主自然由得你去見,你若等不得,便自轉回山門去。對你家師長說,大孚靈鷲寺圓照在此,誰人敢越此界,我必會將他擒回五台山,壓他跪伏於我佛座前,焚香懺悔百年!”
圓照住持一番話說完,也不再理俞和,轉身就朝虎伏鑄劍莊中走去。那守門大漢躬身身子,陪著殷勤的笑臉,把正門大大敞開,小心引著圓照住持朝莊子裏麵走。那個方才掄掌欲扇俞和的白麵老僧對著俞和冷冷一笑,伸手屈伸了幾下五指,自他指節間,竟發出一連串金石交鳴之聲。
也不知是怕那一塵不染的僧鞋粘上泥水,還是故意顯露道行震懾俞和,這七八個老和尚走進虎伏鑄劍莊時,人人都是腳不沾地。他們一落足,腳下便自生出一朵金蓮承托。幾個和尚傲然走進了鑄劍莊正門,那守門的大漢對著俞和撇了撇嘴,啐出一口濃痰,把兩扇沉重的銅皮金釘大門轟然關攏。
和尚一走,那地湧金蓮的異相漸次消隱,可壓在俞和身上的龐然佛力卻依舊未散,俞和看了看腳尖前那道刀痕,緊握著腰間長劍的手,指間已然隱隱泛白。
他猶豫了許久,終於還是咬牙退開了半步。這步子一撤,肩頭的巨力也消失得無影無蹤,俞和猝不及防,整個人從地上竄起,險些頭頂撞到那大鬆樹的枝椏。
虎伏鑄劍莊裏的鍛鐵聲此起彼伏,滾滾熱浪讓這周圍不似深秋時節,但那一扇緊緊閉攏的大門,和門邊的一對烏沉鐵獅子,卻是如此的冷漠。
俞和又在樹下等了三天三夜。
這三天中,鑄劍莊也常有人進進出出。而那兩個守門的大漢每次看到默立於鬆樹下的俞和,都會惡言惡語的嘲諷奚落一番。俞和無耐,隻能當做渾沒聽見。
三日夜之後,又有幾十個黃袍僧人駕雲而來,落進了虎伏鑄劍莊。俞和歎了口,轉身禦劍而去,返回羅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