彈指一揮間,如今已然是俞和遠走西北大漠,在朔城混跡紅塵俗世的第七個年頭。七年春秋往複,對於尋常百姓來說,這是一段漫長的時光,但對於修道之人來說,七年或許隻是一次閉關苦修,亦或就是一次心血來潮的打坐頓悟。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這邊塞朔城吸引俞和之處,便它是把偌大的江湖,縮影在前後九百三十六步的一條老街中。街上的每一個人都來自五湖四海,其中的許多人,都曾有一段聲名顯赫的過去。他們中有的人曾是身懷奇技的道士和尚;有的人曾執掌過一宗武林門派;有的人原本是橫刀立馬的將軍或悍匪;有的人身上背負著百十口人命的血債;甚至有的人,早已成為江湖上的傳奇。
也許剛才同你一起蹲在街邊,大口嚼吃羊肉夾饃的憨厚漢子;或者正與你閑扯家長裏短的那個老頭子,他們若是願意報出真名和來曆的話,說不定就能驚出你的一身冷汗。
這些人在朔城老街上過著平凡而又不平凡的日子。他們就好像是一群厭倦了血食的狼,心甘情願的披上了羊皮,和一群綿羊混成一片,一起安詳悠然的嚼吃著青草。但狼終究是狼,哪怕換上了綿羊的毛皮血肉,藏起了尖利的爪牙,在他們的胸中,依舊是有一顆狼的心。
老街上每天都發生著不同的事情。許多人默默的來,成了新的街坊,關於這人的種種故事,就會成為街頭巷尾的新鮮談資。時常也會有人想重出江湖,不過在那些離開老街的人裏麵,有的人是在大群街坊的夾道歡送下,高高興興平平安安的離去;也有的人惹出一場喧囂,卻再沒能邁出老街半步。
在俞和看來,老街就是一盤下不完的棋。那些隱姓埋名住在老街上的江湖俠客們是棋子,司馬家的四兄妹則是下棋的人。
而朔城也是一盤棋,城裏來來往往的人都是棋子,下棋的人是司馬世家老當家,是鎮守西北的封疆大吏,有時大雍與赤胡兩國的豪商巨賈也會湊過來摻合一角。
整個西北更是一盤大棋,那數千裏荒漠就是楚河漢界,兩國大軍是棋子、江湖中人是棋子、行腳商人也是棋子,更有兩國的奇人異士做暗手。下棋的人,則是大雍國和赤胡國的掌權者們。
俞和在朔城老街呆了七年,就是因為他很享受做一個“看別人下棋”的人。
被蒙在鼓裏的下棋人,把順平酒樓的“小俞子”看成一枚微不足道的棋子,但其實這枚棋子早就跳出了棋盤,笑盈盈的看著下棋人博弈。明修棧道也好,暗度陳倉也罷,俞和站在局外,看得格外分明,而且津津有味。下棋的人並不知道,這枚微不足道的棋子,其實是一頭藏在狼群與羊群之中的洪荒巨獸。若他甩開卑微的麵具,反手之間就能把這所謂的“棋盤”撕成碎片。
不過,俞和還是會時不時的回頭去望一望。他站在局外觀棋,不知道是否還有人站在更高更遠的地方,不單俯視著老街上的棋局,也正盯著俞和呢?
七年笑看紅塵,無論是下棋之人的運籌帷幄,還是棋子們的爭鬥與掙紮,看在俞和眼中,都是一種體悟。
回頭再看看幾年前的自己,俞和付之搖頭一笑。
世人皆想修道,最初懵懵懂懂的道心,求的都是長生不死。可等到一日仙人撫頂,往三千大道中尋覓一番,到萬丈紅塵中走過一轉,才知道修道其實求是的跳出棋盤。道家說“離塵出世”和“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正是這個道理。
隻要有了足夠的力量在手中,棋子就可以掙開棋盤,去選擇成為下棋的人,或是觀棋的人。
若成為下棋者,便須得苦勞心智,關切棋局的成敗。
若成為觀棋者,那就要時刻留心站在自己身後更高更遠處的人。他們的眼中,或許看到的是另一張更大的棋盤,心裏正盤算這如何把你拈入那棋局中,去製衡對手的某一枚棋子。
乾坤之大,包羅萬象,棋盤一重套著一重,最大的一盤棋絕不是大雍與赤胡的江山。王朝掌權者與修道人皆拿碌碌凡人做棋子;天上神仙在拿下界修道人做棋子;或許道尊三清與西天佛祖又在拿漫天神佛做棋子;那麽站在最頂端下棋的人,是冥冥中的天道嗎?那麽與天道對弈的,又是什麽存在?
俞和知道,以他目前的淺薄眼光,根本看不透這其中的深奧道理。這種問題,就好像是“先有雞還是先有蛋”一般,隻要身在碌碌塵世中,誰也講不清楚。唯有當跳出了最後一重棋盤,放眼一望,才能將這宇宙乾坤的諸般玄機盡數洞徹。
可是在宇宙乾坤之外,又會有什麽?
俞和甩了甩頭,最近他總會不自覺的陷入到這種無窮盡的迷思之中去。他曾問過廣芸大家,但廣芸大家說,大凡才智卓絕之人,都會有此一問,古來哲人,常致以此自苦。這種迷思雖然能讓人道心演進,但也頗為凶險,一旦沉溺其中不可自拔,那就會神智潰亂,惹來心火焚身之劫。
一口冷酒吞入腹中,諸般心緒盡數沉澱下去。俞和在紅塵中體悟了七年,道心有所進益,修為有所增長,最難得的,是學會了一個“忘”字。這也正是《清淨坐忘素心文》的根本要旨。
在俞和左手無名指的佛戒中,還放著那一枚京都定陽供奉閣掌印大執事的墨玉扳指。他知道,這枚扳指就意味著,他依舊還是大雍江山這盤棋局中的一枚棋子。雖然他這枚棋子已然有了躍出棋盤的力量和心境,但諸多因果羈絆纏繞,依舊把他係在棋盤之上,一如無央禪師、明素真人他們那般。
江山征伐,一局千百年,俞和倒也不急著去看。而如今朔城老街的這盤棋,已有好幾位下棋者將自己的棋子放了上去,除了司馬家的四兄妹之外,還有一些朔城之外的下棋者開始落子布局,醞釀風雲。
引動這棋局變幻的一枚關鍵棋子,便是司馬四小姐口中的“洛姊姊”,也就是司馬大爺說的“環玉”這個女子。
俞和的神念籠罩天地,他不需如何作法,周圍百步地界的風吹草動,自然就顯化在他的識海中。故而司馬家的人在精舍中密談,字字句句全都傳進了俞和的耳朵裏。從那隻言片語中,他已理清了這位女子的身份。
那位行將要來朔城的女子,本名叫洛環玉,是京都定陽城人士,一身功夫算不上絕頂,但也是江湖中的一流高手。她的年紀估摸著要比司馬雁大上幾歲,應是過了而立之年的人,不過此女駐顏有術,如今依然是個雙十少女的俏麗模樣。
這洛環玉極擅撩撥男子的心思,江湖上不知有多少位世家公子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可洛美人的性子有些古怪,男子越是對她獻殷勤,她越是看不上眼。而且這位奇女子,那是一心一意要嫁個高高在上的大人物,可惜她身無靈根,曉得自己不可能與道門仙師結為長生道侶,於是就恨不能跟京城深宮裏的容昭皇後娘娘換個位子。
洛環玉早年與司馬雁熟識,她曾在司馬家大宅裏住過一段時間。可巧被司馬晟遇著了,於是司馬大爺對這位洛美人也是一見傾心,兩人相處了一段時間之後,司馬晟更是越發對洛環玉著迷入魔,已然到了非她不娶的地步。
司馬大爺為人敦厚,粗中有細,但嘴巴卻很笨拙,他使盡了渾身解數,非但沒能攏住洛環玉的芳心,還讓這位洛大美人兒逃也似得離開了司馬家。結果司馬晟傷心欲絕,生了一場大病,瘦得整個人麵目全非,調養了數個月才能走出房門,可當真是“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了。
司馬雁心疼自家大哥,出門找到洛環玉,狠狠的數落了洛美人一通。可洛環玉哪裏聽得進司馬雁的話,結果兩人鬧得不歡而散。後來聽說洛環玉想要嫁給大雍振文帝,但因為出身庶民,還未能取悅聖顏,就碰了一鼻子灰,被人逐出了京都定陽,落魄塵世,種種遭遇甚是可憐。於是司馬雁心一軟,就原諒了她的這位知交好友,還專門去探望過洛環玉,送了不少金銀細軟給她。
這些金銀細軟中,可有一大半是司馬晟拿出來的。司馬大爺始終沒死心,他一直想等洛環玉回心轉意,來朔城嫁入司馬世家。後來的幾年間,司馬大爺為洛環玉做了不少荒唐事,可洛環玉嘴巴上雖然一口一個恩兄的叫著,心裏卻依舊留不下司馬晟的影子。
司馬晟身為家中長子,年紀已四十有六了,因為洛環玉的緣故,他一房妻室都沒娶過,膝下無兒無女。司馬文馳老先生惱他斷了嫡係長房的香火,每年到清明祭祖時,都要當眾打司馬晟三十棍,可司馬晟就是咬牙忍著,他絕不敢說是因為苦戀洛環玉的緣故。若是讓父親知道了,司馬世家的死士一動,洛環玉定活不過三天。
但手眼通天的司馬文馳老先生哪裏會查不出真相?
要不是老太太心疼這個癡情的大兒子,擔心洛環玉要是有什麽意外,性子內向的司馬晟會接受不了,否則這位讓司馬大爺魂牽夢繞的洛美人,恐怕早就被司馬文馳老先生暗中派人打殺了。
司馬文馳老先生也想過,幹脆派人把洛環玉抓到朔城來,硬逼著她嫁給司馬晟。可聽說了洛環玉在江湖中惹出來的那些事情,老當家的就知道這個女人是個十足十的禍水。司馬世家廟小,又愛惜顏麵,供不住這尊眼高過頂、身子貼金的散花女菩薩。
二老商量來商量去,也打不定個注意。反正家裏的老二老三都早給司馬家續上了香火,他們也就任由得老大去折騰。連司馬晟偷偷調遣家裏的供奉高手,暗中護衛洛環玉的事,司馬文馳老先生也是假裝不知道。
長子畢竟是長子,再不成器,也是倆老人手心裏的肉。司馬文馳老先生雖然隔三差五的訓斥司馬晟,可心底裏還是盼著兒子能幡然醒悟,趕緊娶個十來房妻妾,安心生養兒女的。
話說洛環玉得了司馬晟和司馬雁的接濟,便又開始遊戲江湖,到處惹得人爭風吃醋,她自己倒是樂在其中。
前個幾月,洛環玉重回京都定陽,突然莫名其妙的失蹤了一段時間,連司馬世家的供奉高手都查不到她的去向。司馬晟正心急如焚時,這洛美人又出現了,而且聽說得了一件什麽緊要的物事,要來西北朔城,交給赤胡國的密使。
這消息被司馬世家的供奉高手傳了回來,司馬晟和司馬雁知道了,可老二司馬晨和老三司馬昊也知道了。據那幾位司馬家的供奉高手猜測,洛環玉這次也是被逼無奈,甚至可能有人拿她的性命相威脅,令她務必辦妥此事。
於是洛環玉離開京都定陽,一路快馬加鞭,朝朔城趕來。
傳聞有江湖中有人不希望她把那件緊要的物事交給赤胡國密使,幾撥武林高手追著洛環玉,也朝朔城來了。
方才在後苑精舍裏,司馬晟跟小妹司馬雁暗中商量的就是這件事情。他們不在乎那件東西最後落到誰的手裏,但他們想保住洛環玉的性命。可偏偏司馬家的老二和老三並非與他們倆同心。
蓋因司馬文馳老先生已是古稀之年了,這司馬家下一代的當家人是誰,可就看三兄弟這幾年裏的作為,誰能得到老先生的認可。
老二司馬晨其實並不大在乎司馬世家家主的位置。他身藏一道戊土靈根,司馬文馳老先生輾轉人脈,給他求得了一份仙緣,如今已是終南仙宗的記名弟子。司馬晨也爭氣,進山學道之後,銳意苦修,一身道行突飛猛進,頗受師長的青睞,眼看再過個三五年,就會被錄為內門真傳弟子。到時修成終南正宗的高深道法,入出青冥享長生,區區凡俗間的司馬世家,根本不在他的眼中。
但老三司馬昊卻與老二不同,司馬昊天生一具泥骨凡胎,沒有靈根,修煉內外功夫的成就,尚不如小妹司馬雁。老三這人性子偏激,心裏總嫉恨蒼天不公。二哥的戊土靈根自不必說,連大哥小妹都有隱靈根或殘靈根在身,就算結不上仙緣,修煉內家功夫也是事半功倍,可偏偏他司馬昊不沾半分靈機,一脫胎就矮人一頭。老三自懂事起,就常常指天指地,大罵天妒英才。
修道無門,學武比不上大哥小妹,老三司馬昊的心思,就全放在了繼承司馬世家上。
但父親雖然嫌惡老大司馬晟不傳香火,母親卻偷偷暗示過老三司馬昊,這家主的位置,多半還是會交到大哥的手上。因為司馬文馳老先生認為,老三性子太浮躁了,把不好司馬世家的舵,老大沉穩,雖然進取不足,但守成有餘,當是合適的家主人選。
司馬昊聽了母親的話,心裏又多了一道怨恨。眼看父親漸漸老去,他就挖空心思琢磨著,怎麽才能把大哥踩下去,讓父親把家主的位置交給自己。
洛環玉的這事,恰恰讓老三司馬昊看見了希望。
司馬文馳老先生的脾氣,司馬昊是清清楚楚的。一來老先生畢生信奉“俠之大者為國為民”,所以才把西北朔城經營成了如今的模樣,大雍與赤胡的行商在這裏安安穩穩的交易貨物,實在是絲綢陶瓷商路和茶葉商路上的一處生金福地。可洛環玉手中的那件物事,據說很可能會挑起大雍與赤胡新一輪的戰火,若兩國大舉交戰,不僅邊塞百姓塗炭,必定也會殃及到這座父親畢生心血所係的朔城。若能奪下那件物事,交到父親手裏,司馬文馳老先生必定大喜,更對三兒子另眼相看。這正當是爭奪家主之時,司馬昊可不就將了大哥一軍?
二來司馬文馳老先生遲遲不把家主之位交給司馬晟,其心結何在?可不就是洛環玉這個紅顏禍水麽!這女子來見赤胡密使,不管那件物事是什麽,隨便拿個通胡叛雍的罪名一扣,把洛環玉的人頭斬下,送到父親麵前。老大司馬晟勢必心如死灰,而父親心結了斷,既對大哥失望,又會對司馬昊的果敢英勇大加讚賞。彼消此漲之間,何愁壓不住老大司馬晟?
對於司馬三爺司馬昊來說,把那洛環玉一殺,東西搶到手裏,正是一箭雙雕的大好事。
於是乎,司馬家的老大司馬晟和小妹司馬雁,並不在乎那什麽物事,隻想保住洛環玉的性命。老二司馬晨態度不明,但司馬雁認為,二哥多半也會想得到那件物事,去討得父親歡心。老三司馬昊,則是既想奪物又想殺人。再加上追過來的中原武林人士,說不定還有聞訊而來的西北守軍,更有那個藏在暗處的赤胡密使,幾邊就湊成了一局熱鬧精彩的亂鬥棋局。
但莫忘了,司馬文馳老先生治家,講一句“家和萬事興”不容違背。不到萬不得已之時,司馬四兄妹是絕對不會親自出手相鬥的。所以司馬世家的人,必定會先將外人的棋子一一從朔城老街這塊棋盤上拔除,然後四兄妹再關起門來,瞞著司馬文馳老先生暗暗博弈。
而這局棋的最終勝負,不僅要看每個人手中的棋子強弱,更要看如何布局行棋。
夜色暗沉,司馬晟和司馬雁商議定計,兩兄妹先後走不同的秘道離開。俞和一邊幫著六順兒收拾桌椅,一邊點頭嘿嘿笑道:“先起風,再打雷下雨,最後水底下折騰。看來真是精彩的一局啊!”
六順兒沒聽清俞和小聲嘟囔的後半截話,他皺著眉頭,剛想開口追問。可這時天邊忽滾過一片悶雷,瓢潑夜雨稀裏嘩啦的澆了下來。六順兒趕緊跑去掩住店門,口中嚷道:“小俞你說得倒真準,果然打雷下雨了!這場雷雨來的,可真是突兀。我來合門,你去關窗,莫要讓雨水落進酒樓裏來了。”
俞和一笑道:“這麽大的雨,風還亂,豈能不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