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邊俞和、杜半山與那終南仙宗的邵人傑匆匆鬥法一場,可除了幾股怪風和高天上隱約約的數聲悶雷之外,便再沒引發什麽惹人注目的異相。尋常人哪裏知道這是附近有道門高手在鬥法,他們隻當是天候變遷之兆,誰也沒有多加理會。
唯獨初入煉氣境界的司馬雁察覺到了異樣,那紛亂的天地元炁,似乎在傳遞著不安的情緒。她暗中傳訊問了半山師兄,可得到答複卻是含含糊糊,杜半山隻讓她莫要多問,莫要多想,留神戒備精舍左近的情形就是。
屋外的老康掌櫃和秦念娘纏住了那“妙手閻羅”賀二娘。老康掌櫃人如鬼影一般的繞著賀二娘兜圈子,不時發掌進擊;而念娘站在二丈外,尋隙用刺血簽偷襲;賀二娘也不示弱,她一身真氣越鬥越盛,精妙招數層出不窮,雙條手臂如花蟒穿空,神出鬼沒。
三人鬥得難解難分,如今已是二百招開外,尚看不出勝負之數。
不過屋裏司馬晟和洛環玉卻有些奇怪,屋外明明還坐著個神完氣足的“一刀斷水”老吳頭兒,可四妹司馬雁卻始終是一臉神情凝重,似乎心裏甚是忐忑不安。司馬晟捋了捋今晚這局,心想就算是鄭鐵匠此時襲來,最多也就能與賣麵老吳鬥個半斤對八兩,何況前院裏還守著個皮糙肉厚的六順子,兩邊廂房裏也埋伏了自己的護衛,這些人雖然算不上一流高手,但都也能使把子力氣。如此形勢一片大好,自家小妹卻在因何事而發愁?
司馬晟忍不住偷偷開口去問,但司馬雁並不答話,她隻是擺了擺手,將窗戶推開了一道縫隙,向屋外不住的張望。
如此一來,司馬晟和洛環玉也沒來由的緊張了起來,牆根壁爐裏的火光忽明忽暗,恰如屋外傳來的打鬥聲緊一陣慢一陣。
轉眼間再是幾十招拆過,老康掌櫃越鬥越覺得不對勁,但他又想不出到底是哪裏有古怪。身在局外的老吳頭也露出了疑惑的神情,手按短刀,細細看著賀二娘一板一眼的伸手抬腿。
又過了數招,老康掌櫃因為心中存了雜念,故而招式運轉之間遲滯了一瞬,在他左胯處露出了一個小小的破綻,而恰在這時,賀二娘的眼神也剛好瞟向了老康掌櫃的左胯。
不妙!
高手過招,差之毫厘立分生死勝負。老康掌櫃心中一竦,急抽掌退步,想要盡量躲開賀二娘勢必發出的雷霆一擊。念娘看到老康掌櫃的招數急變,雖然不知道有何變故,但也急忙抖手射出十支刺血簽,罩住了賀二娘的雙肩要害。
可等老康掌櫃脫開戰圈,運雙掌封住門戶,抬眼再望時,卻發現賀二娘似乎根本沒有窺破他左胯處的空門。人家虛晃了一招,站在原地一動未動,隻是好整以暇的伸手去接念娘的刺血簽。
以賀二娘冠絕朔城老街的武功,斷不可能察覺不到這處破綻。而且這是個能夠一舉打破僵持局麵的絕好機會,怎的賀二娘就這麽白白的浪費了?看她好像全然沒有趁亂追擊老康掌櫃的意思,隻是悠閑的拈住了十支刺血簽,翻手朝念娘擲了回去。
老康掌櫃的心頭猛閃過一道靈光:莫非這賀二娘根本未打算與他們分出勝負,她隻是要纏住精舍前的三人?若真是如此,能請動賀二娘來打前陣的人,絕不可能是鄭鐵匠,那唯有司馬家的二爺與三爺,才能有這份天大的麵子。
當時不過是一眨眼之間,老康掌櫃心中已然轉過七八個念頭。他引雙掌欺身而上,又開始與賀二娘近身纏鬥。可這一次,老康掌櫃留了個心眼。
拳掌破風,人影交錯,短短十息功夫又是數招對過。老康掌櫃忽然眼珠一轉,故意賣了個花招,似乎是一口真氣不濟,把掌勢使得老了,結果一條左臂盡是破綻,略顯突兀的頓在賀二娘的麵前。
賣麵老吳看懂了老康掌櫃的心思,他目光炯炯的望著賀二娘。就見賀二娘盯著老康的左臂,臉上神情似乎有些詫異,她略微遲疑了一瞬,依舊沒有趁此良機製住老康掌櫃,隻是刻意將手底下也緩了一緩。
於是場中的打鬥情形就登時古怪了起來,好像兩人都突然到了舊力已盡新力未生的當口上,全把招式給用老了。
老康掌櫃喘了口氣,似快實慢的撤回左臂,而賀二娘拖泥帶水的斜揮來右掌,在半道兒上用掌緣往老康掌櫃的手腕上輕輕一格,算是拆過了這招。
這式一過手,可就全然不同於方才那種令人窒息的激烈打鬥了,倆人活脫脫像是在演練著出招拆招的套路。
念娘自然也看得出其中的端倪,她趁機一招手,接著烏磁鐵的吸力,將那些射出的刺血簽一一收回,然後手挽彩絛,俏生生的立在原地,靜看老康掌櫃要如何行事。老吳頭單手提著斷水刀站了起來,但他卻並沒有去看老康掌櫃與賀二娘,而是運足了目力,轉頭向四麵八方掃視出去。
“多謝二娘手下留情。”老康掌櫃一收招式,笑嘻嘻的朝賀二娘抱了抱拳。
可賀二娘抽了抽嘴角,並沒有答話。老康掌櫃故意咳嗽了一聲,朝四周團團一揖到:“看戲的諸位,還請現身一敘吧。”
“銅算盤七十七子,算錢財也算性命!老康,還是你厲害,連二娘親自出馬,都瞞不過你。”瘦瘦高高的鄭鐵匠身穿一套黑綢緞夜行衣,從遠處的假山影子裏走了出來,那一對比別人長出許多的胳膊,垂在腿邊蕩來蕩去,左右小臂上,各扣著一具厚重的镔鐵護腕。
老康掌櫃一沉臉,低聲喝問道:“老鄭,六順子呢?”
鄭鐵匠嘻嘻一笑:“大堂裏睡覺呢,老哥兒莫擔心,我隻是封了他的穴道,睡飽了自然會醒轉。”
鄭鐵匠邊走邊笑,還伸手拆下了胳膊上的鐵護腕。看他這一副輕輕鬆鬆的模樣,精舍前的老康掌櫃三人就越發擔心起來。鄭鐵匠表現得如此勝券在握,絕不會因為是有賀二娘在場,暗中必定還藏著高手。而能讓賀二娘和鄭鐵匠打前陣的人,這身份就是呼之欲出了。
“是二爺、三爺蒞臨順平樓了麽?”老康掌櫃的抱拳一揖。
“大哥,四妹!夜深風寒,我可是來討杯熱茶喝的。”一道聲音隨風而來,從夜空中落下一團灰色雲氣,就地一翻滾,顯出司馬家老二司馬晨的身形。
這位身藏戊土靈根的司馬家次子,麵貌生得跟司馬晟幾乎一模一樣,隻是因為修行終南仙宗煉氣術小成的緣故,看起來要比司馬晟年輕許多,像是個剛剛年過而立的人。從氣勢上來講,老大司馬晟沉凝內斂,有一股子西北大漢的渾厚勁;而老二司馬晨,卻帶著一股飄逸出塵的味道,身上披著整潔如新的青布長袍,大袖隨風飄擺,很是符合道門修士的形象。
隨著老二司馬晨現身,司馬家的老三司馬昊也從假山後麵的陰影中轉了出來,他與鄭鐵匠一樣穿著黑綢夜行衣,走路時龍行虎步,臉上掛著得意的笑容。
見到司馬晨與司馬昊兩人同時出現,老康掌櫃、秦念娘與老吳頭不約而同的歎了口氣。
對麵的東家主角兒出場,他們這些扯線木偶,就到了該退台的時候。且司馬家的人親自登台,那今夜的這出戲,可就全然不同了。
老康掌櫃對著司馬晨和司馬昊抱拳道:“老康拜見二爺、三爺。”
言畢躬身撤步,與秦念娘和老吳頭兒讓到一邊。身後精舍的木門一開,司馬家的長子司馬晟和小妹司馬雁一前一後的走了出來。
四位司馬家的嫡係血親兄妹一見麵,八目相視。
老二司馬晨笑道:“洛女俠不出來露個臉兒麽?大哥你倒真是小氣得緊,這位未來的大嫂,還舍不得讓二弟見上一見?”
司馬晟把麵孔一板,沉聲道:“老二,你口沒遮攔的在這裏說些什麽?”
“大哥息怒。”老二司馬晨對老大司馬晟攏手一揖道,“都是自家人,我也不繞那些彎子講話。二弟勸大哥一句,那洛環玉的渾水,你還是莫要去趟的好。大哥也知道,老爺子因為這洛姓女子,一直對大哥你心存不滿,如今這洛姓女子擺明了是要通胡叛雍,大哥你若再一意護著她,那可就不光是男女之情的小事,而是有違俠之大義了。咱家老爺子的脾氣,大哥你比我更懂,若大哥能親手把這洛姓女子交給老爺子發落,他必定會對大哥你另眼相看。而大哥也好趁此機會,揮慧劍斬情絲,了去心結。如此兩全其美,或許父親一喜,我司馬家下代家主之位,便會交到大哥的手裏,此本乃是眾望所歸的。”
老三司馬昊站在司馬晨身後。他聽了自家二哥的這一番話,心中可不大痛快,肚子裏埋怨道:“二哥啊,二哥!這話說得倒真是漂亮!隻是你心中可還分得清楚,這到底你是來幫我擒住那洛環玉,還是來勸大哥浪子回頭的?老爺子要是對他另眼相看了,我這番辛辛苦苦的謀劃,可不就成了竹籃打水一場空?”
司馬昊拿詫異的眼神盯著司馬晨的後脊梁,可老二司馬晨側過身子,朝老三司馬昊擺了擺手道:“三弟莫要腹誹,如今二哥已是道門中人,將來得成還丹道果,閉關神遊天地,一坐就是百年不醒。這區區司馬世家對我來說,不過是一縷凡塵牽掛,早晚是要斬去的。修道人不可妄言,否則會落下因果報應,惹來心魔纏身。我平心而論,在你與大哥兩人中間,還是大哥的性子更適合成為司馬世家的下一代掌舵之人。須知若是打江山,自然要仰仗你這種滿腔銳氣矢誌的英雄人物,可我司馬世家如今雄踞涼州,江山已然在手,隻是火候尚淺,要的卻是大哥這樣的行事沉穩之人坐鎮中堂,為後世子孫夯實基業。”
身為終南仙宗外門弟子的二哥這麽說,老三司馬昊也不敢開口反駁,他環抱雙臂,鼻子裏哼了一聲,不置可否。
司馬晨一笑,轉頭又對大哥司馬晟說道:“老爺子年事已高,大哥就莫要再因為這些兒女孽情惹得他老人家發怒了。將這洛姓女子擒回家中,哄得老爺子笑笑,若待查明真相,她真是迫不得已,那寄身於司馬家大宅中,憑咱們老爺子的手段,要護她周全易如反掌,正好也可以讓她安安心心的作我司馬家的長房大嫂。然後大哥再趕緊多娶幾房小妾,為我司馬家開枝散葉,那才是一樁皆大歡喜的美事!何必弄成如今這樣,讓你我兄弟生隙,更讓老爺子不喜?”
司馬晟默不作聲,似乎陷入了沉思。老二司馬昊以為大哥司馬晟被他這番言語打動了心思,於是笑盈盈的邁步上前,就要朝精舍中走去。
可他才走了三步,忽見司馬晟一皺眉,舉起右臂,以手中的連鞘長劍往司馬晨身前一橫,沉聲道:“老二,站住。”
“大哥,這是何意?”司馬晨笑了笑道,“莫不是怕弟弟手腳粗重,傷了未來的大嫂?你且寬心,我終南仙宗有的是神通手段,保管不會折損了她半根毫毛。若是大哥覺得由弟弟出手不妥,那我就在這兒陪著,大哥親自把嫂嫂請到我司馬家大宅裏去,可好?”
司馬晟搖頭,堅定的道:“老爺子的脾氣我知道,環玉這次若是進了司馬家的大門,定然是九死一生。”
司馬晨皺眉道:“大哥你是執意要同老爺子作對?”
“非也,此事大可不讓老爺子知曉。”司馬晟攔在司馬晨的麵前,一字一句的道,“環玉是受人所迫,這我已查明,毋庸置疑,稟明老爺子隻是徒生事端。何況她去司馬大宅,恐怕還不如在這順平樓安全。”
“大哥以為,憑你和小妹的力量,能護得住她?”司馬晨臉色轉而陰沉,他把雙眼一眯,腳下又朝司馬晟邁了一步。
煉氣士那股挾著天地之威的浩然氣勢,自老二司馬晨的身上升起,宛如大海潮汐一般的,向大哥司馬晟席卷而去。
司馬晨此時的修為道行,或許在俞和的眼中委實不值一提,就連杜半山都能隨手將他打壓下去。但對於在場的這些凡俗武林高手來說,那已經是不可匹敵的存在。
老大司馬晟隻覺得仿佛有一道無形的巨浪當頭打下,他兩耳轟鳴,身子顫抖不休,幾欲軟倒。但司馬晟心裏卻不服輸,把牙齒狠狠一咬,打熬半輩子的內家真力灌注雙腿,一式“千斤墜”使出,兩隻靴子陷入地麵數寸,硬挺著寸步不退。
不遠處的老三司馬昊口含冷笑,而司馬晟身後的小妹司馬雁轉動一對明眸,猶豫著是不是要揭開自己同為道門修士的身份,幫這位深陷情孽的兄長一把。
“大哥在我麵前,何必逞強?”司馬晨笑得很輕鬆,他作勢又要一步邁出。但對麵的司馬晟臉色鐵青,將長劍交到左手,而右手已然握住了劍柄。他曾對洛環玉許諾,任何想要不利於洛環玉的人,都須得先踏過他司馬晟的屍體,如今為了兌現這句話,司馬晟不惜與自家兄弟拔劍一戰。
司馬晨看大哥想要拔劍,臉上閃過一道戾氣。司馬雁看得分明,她把心一橫,暗暗吸氣,就要自關元內鼎中催出道家真元,施展昆侖仙宗道法,去阻擋住二哥司馬晨的腳步。
就在這司馬家內鬥即將爆發的緊要關頭上,天空中忽然打了個電閃,緊接著奇光大作,有道模模糊糊的人影顯化出來,一團五彩霞光承托在這人影的足下。
這人影以道門鎮魔真言之術發出的聲音,恍如天雷震蕩。
“統統住手,退下一旁!”
一股如山嶽蓋頂般的龐然巨力轟然落下,司馬家老二司馬晨的臉上立時變色,他“蹬蹬蹬”連退了三步才穩住身形,強催一口真元護住周身,訝然抬頭觀望。
司馬雁一聽這聲音,就把剛剛聚攏的一絲真元重又藏回了關元內鼎之中。她麵露喜色,看著天空中那模模糊糊的人影,心道:“半山師兄,你可算是現身來救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