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鈞子與柳真仙子雖是借玉符顯化法身而來,但憑他們兩人天仙道果的修為,元神法身到此與本尊降臨已沒多少區別。三人走回小屋裏,絮絮叨叨的說了一夜,最後俞和還是沒有隨長鈞子與柳真仙子回終南山去小住,隻是許諾年內必會再去終南山一遊。
長鈞子自然很是失望,但柳真仙子善解人意,最後還是依了俞和,她看窗紙上晨曦漸染,便拉著長鈞子複又化作兩道霞光,隱入了玉符中。
大哥大嫂一走,小屋裏又隻剩下俞和獨自一人。
院外雞鳴報曉,俞和起身吹滅了桌上的油燈,屋子裏半昏半明的,顯得有些寂寥。推開屋門走到院中,晨風微冷,四下俱是靜悄悄的,仿佛昨夜裏驚心動魄的連台好戲,不過是酣睡乍醒之人的一場荒誕怪夢。
俞和想了想,悄然隱去身形氣息,順著走廊向後庭苑東北角潛行過去,翻過一丈來高的院牆,他鑽進了順平酒樓的茶房,搖身變回雜役小俞子的模樣,躺在柴草堆裏呼呼大睡。
第二日一早後廚生火,小杜和六順子去柴房撿幹柴,結果兩人大呼小叫把俞和抬了出來。
小杜在把俞和從柴房裏往外抬的時候,就偷偷以本身真元試過,他發現小俞子性命無礙,身上也並非被道門中人動過手腳,於是半山師兄也就安心不作聲。等老康掌櫃聞訊趕到,翻眼皮掰嘴巴,抓著俞和的腕子細細診了好一會兒,發現俞和似乎是被迷煙熏倒,然後又遭人點了昏睡穴道,這才人事不省。
過不多久,隔壁吟春院的念娘過來。她隻看了一眼,就斷定是那蜀中唐門的高手用獨門迷藥製住了小俞子。她取出了個小黃木瓶,拔開瓶塞在俞和的鼻子下麵晃了晃,然後一碗涼水潑下,俞和就哇哇叫著睜開了眼睛。
老康掌櫃把俞和帶到後麵房中,細細問了究竟。可俞和撓著頭,說自己什麽也不知道,前天晚上在大堂裏伺候著鄭鐵匠一桌人喝酒,快散席的時候,鄭鐵匠賞了他小半壇子殘酒,他就樂嗬嗬的鑽進後廚裏喝,才喝了幾口覺得酒勁上頭,再睜開眼可就是方才被潑涼水的事情了。
俞和說自己根本不知道怎麽的就醉死了兩天,也不知道前夜是在哪兒過的,更不知道昨夜裏是誰把他扔進了柴房裏。老康掌櫃又去柴房和地牢轉悠了好一會兒,但還是沒尋到什麽蛛絲馬跡,這小俞子就好像是從天上憑空掉進了木柴堆裏一般。
前天夜裏,小俞子、三位唐門高手和七條莽漢同時神秘失蹤,可今日一早,小俞子莫名其妙的冒了出來,但唐門高手和那些莽漢依舊是不知去向。老康掌櫃的心想,這事多半與昨夜現身的那位道門仙師脫不開幹係,這種帶著幾個大活人還能來無影去無蹤的手段,絕非是尋常武林高手能辦得到的。不過既然小俞子被扔回來了,那也就說明這個貪酒的小夥子,應當不是什麽會礙著事的人物,道門仙師發現他就是一個順平樓的小雜役,就又把他隨手扔了回來。
這幾天沒頭沒腦的事情著實不少,既然查不明白,老康掌櫃也就索性不去徒增煩惱了。
那一個穿青袍一個穿白袍的倆少年人,全都在夜裏不告而別,如今伺候好南邊精舍裏的司馬大爺和四小姐才是大事,還有那四位軍爺和一行赤胡富商,也得仔細照料著。
在老康掌櫃的心裏,可是巴不得洛環玉趕緊把帶來的東西交到那什麽赤胡國密使的手中去,這場攪得人雞犬不寧的風波早一日過去,朔城老街上就可以早一日重歸清淨太平。雖說司馬家的麵子不能不給,但這多年來朝夕相處的老街坊,誰也不想撕破了臉打打殺殺。
一早上過去,順平酒樓的前堂後院都是平平靜靜的。
跟往日一樣,晌午之前來吃酒飯的人並不多,六順子和小俞子推著小木車,在順平樓大門口買著大蔥拌肉餡兒的包子;吟春院的朱漆大門緊閉,姑娘們還在陪著客官爺作那春秋大夢,要到未時之後,才會起身梳妝打扮,開門灑香迎客;對街的鐵匠鋪子裏也沒有開爐生火,在未時之前掄錘打鐵的話,非惹得念娘出來罵街不可,老鄭師傅帶著徒弟們擺開一溜兒木架子,等人來挑打製成品的刀劍馬掌之類;賀二娘的南北藥鋪和汪昌平的裁縫店是早早的開了門,不過也沒幾個主顧進出,夥計們甚是清閑;隻有街口上的老吳頭生意興隆,一早上已經賣完了整挑擔的麵,泥爐子上湯鍋也快見底了,老頭子數著口袋裏的銅錢,樂得合不攏嘴。
後廚裏小杜剁肉搗蒜的聲音緊一陣慢一陣,陣陣香味撩得人直吞口水;老康掌櫃親自給後庭苑裏剩下的三撥住客們送去了白粥小菜;六順子與俞和賣掉了滿滿三籠屜的大包子,推著小木車進了側門。他們倆從後廚裏端了個木盤子出來,上麵的青菜牛肉堆得好似小山一般,兩人蹲在門邊上,用白麵餅子裹著菜,吃得痛快淋漓。
這時已快到了巳時末尾,再過一會子,就是順平樓一天最忙碌的時辰了。
午時剛至,酒樓裏就來了兩桌客人,會這麽早來用午飯的,大都是朔城本地人,可這兩桌子客人進了酒樓,凳子還沒坐熱乎,就立馬戰戰兢兢的站了起來,朝門口躬身施禮。
一輛樸素的灰蓬馬車停在順平酒樓的大門外,馬夫剛拉住韁繩,車簾子一掀,有個身披月白員外大氅的老頭子從車廂中走了出來。
看這位老人家,那可真是老當益壯、精神抖擻。他滿頭白發不過寸許長,根根梳理得分毫不亂,一對拇指粗的濃眉帶著七分威風三分煞氣,斜飛入額角,一雙眸子裏精光四溢,透射出凜然正氣,顧盼之間不怒自威。
老頭兒舉手抬足都帶著習武之人的勢子,那走起路來龍行虎步,衣袍鼓風,一點兒也不像是個到了古稀之年的人。他呼吸之間的節律深沉悠長,周身罡勁隱而不發,每一步踩落,那腳步聲都能教人心中之一顫。在明眼人看來,這老人家是已經把內外功夫練到了極高深的境界,初窺見了天地至理,隻差小半步,就能撞破以武入道的仙凡玄關。
老康掌櫃一看這位白袍老人家走進大堂,登時身子一哆嗦。他心中暗暗歎了口氣,放下手裏的銅算盤,三步作兩步迎了上去,抱拳施禮道:“康閔見過老爺子!”
老頭兒眼神轉也不轉,隻低低的哼了一聲,算是作答。他也不駐足與老康掌櫃搭話,徑直大步穿過酒樓前堂,朝順平樓後庭苑走。老康掌櫃偷偷一咧嘴,連忙低頭跟在後麵。
六順子看到這老人家來,吐了吐舌頭,縮在一邊不敢吭聲。俞和眼珠一轉,心中暗笑道:“好嘛,司馬家的老二老三也是豁出去了,這最後的一張牌,就這麽給打了出來?如今這出戲可是被徹底攪大了,南邊兒房裏的兩位昨晚上揚眉吐氣,今兒個就來了報應,這回可是把你們司馬家的老煞星都給惹出來了。”
話說這位氣勢非凡的老人家非是旁人,那正是朔城的主子,當代司馬世家的一家之主,執西北武林之牛耳,昔年諢號“拳定風沙,涼州大俠”,而今一聲號令既出,西北群俠莫敢不從的司馬文馳老先生。
這位老先生,在涼州乃至於整個西北地界,都是武林之中說一不二的頂尖兒大人物。數十年經營朔城,把個小小邊塞驛站,建成了如今閃耀在大漠邊緣的明珠。而老先生年輕時無數次率領西北群俠抗擊赤胡沙匪,一人雙拳連斃數十位赤胡國大為有名的武勇強者,威風震懾大漠,解救百姓於水火之中,也為自己搏下赫赫俠名。如今隻要說起“老俠客司馬文馳”,無論是大雍西北軍的兵將,還是縱橫邊塞的武林豪俠,人人都會豎起大拇指,喝一聲彩。
司馬文馳老先生就是一段活生生的傳奇,他是無數人的夢想和榜樣。隻可惜他也跟許許多多一手打下偌大江山的英雄豪傑一樣,意氣風發時能夠在大群赤胡悍匪們麵前談笑風生,可到了垂垂老去之時,卻整日為自己的後代子嗣而操心頭疼。
後庭苑裏忙碌的人,全都是司馬晟從家裏抽調出來的心腹護衛,他們每一個人看見司馬文馳老先生走過,全都臉色大變,扔下手裏的家什,慌慌張張的彎腰施禮。老先生一路走去,每遇到一個司馬家的護衛,他臉上的怒氣就便又多添了半分。
輕車熟路的穿過後庭苑的重重回廊,司馬文馳老先生走到了南邊的精舍前,司馬晟和司馬雁早就接到了報訊,兩人站在精舍前,低著頭,等著承受父親的熊熊怒火。
司馬文馳在司馬晟和司馬雁麵前三尺站定,他瞪視著自己的長子和小女兒,那眼中的怒氣幾乎要奪眶而出。老人家臉頰上的肌肉不斷的抽動著,一雙幹瘦粗糙手掌已經捏緊了拳頭,手背上有青筋浮凸。
連邊塞之地終日不絕的大風,都恰當的止歇了下來,精舍周圍鴉雀無聲,旁邊的人們連大氣都不敢喘上一口。過了約莫一炷香功夫,忽見司馬文馳老先生擺了擺手,寒聲喝令道:“不姓司馬的都走開。”
老康掌櫃和那些司馬家的護衛聞言,如逢大赦。這些人急忙展開輕功身法,迅速的消失在了後庭苑中。他們都清楚的知道:司馬家的私事,該知道的,性子磊落的文馳老先生絕不會有意隱瞞;而不該知道的,若是聽到了耳中,那等於是往自己的後脊梁上貼了一張催命符。
待閑雜人等盡數走遠,老先生似乎怒極而釋然,他深深的歎了口氣,兩腕一甩,鬆開了拳頭,沉聲問道:“晨兒的事情,你們兩個都知道些什麽?”
司馬晟與司馬雁還以為父親定然會是一頓劈頭蓋臉的臭罵,沒想到老爺子一開口,卻是問司馬晨的事情,而且語氣中多有古怪。老大司馬晟猶豫著要如何接話才好,旁邊四小姐司馬雁隻沉思了一瞬,便開口答道:“昨夜二哥和三哥來過,我們見過麵。”
“說詳細的。半字不許漏,半字不得有假!”老先生目光炯炯的盯著小女兒司馬雁,那眼神刺得司馬雁雙眸生疼,渾身發寒。
司馬雁咬了咬牙,她已被父親的氣勢完全震懾住了,平日裏伶俐的口齒變得有些結結巴巴,她硬著頭皮將二哥司馬晨自昨晚顯身之後,直到被杜半山驚走的那段經過,原原本本的說了一遍。
司馬文馳老先生聽得很仔細,尤其是關於杜半山出現的情形,他幾度打斷司馬雁的敘述,詳詳細細的反複盤問,直到司馬雁說完,又沉默了半晌,忽而頓足捶胸,仰天長歎道:“報應,這就是我司馬文馳的孽障報應啊!”
老父親忽然發出如此悲痛的歎息聲,令司馬晟和司馬雁大惑不解。司馬雁小心翼翼的問道:“二哥怎麽了?”
司馬文馳老先生搖頭歎氣不已,眼見有兩顆渾濁的老淚在眼眶中滾來滾去,他深深吸了口氣,人好似突然蒼老了十歲,臉上的皺紋亦深刻了幾分,眼眸中漸漸失了光彩,那雄偉的氣勢一散,背脊佝僂下來,變成了個尋常老頭兒的模樣。老人家手撐著膝蓋,慢慢坐到了旁邊的石墩子上。
“昨夜裏,晨兒的靈根被人以重手法拔除了,如今成了廢人一個,連下床穿衣的氣力都沒有。我觀他的麵相衰敗,隻怕最多還剩下十年陽壽可活,當真是造孽,造孽!”
“什麽?二哥的靈根沒了?”司馬雁難以置信的瞪圓了眼,尖聲驚叫道,“這不可能!”
連老大司馬晟都驚得合不攏嘴。雖然老二司馬晨自打修了終南仙宗的外門煉氣術,在家中就變得飛揚跋扈起來,嘴巴上口口聲聲的堅稱他自己已然不是俗世中人,可做事卻總喜歡為難別人一番,非要讓別人求著他拜著他才行,在家裏就好似一尊佛祖般。司馬晟一向對這位“修道”的二弟很有些成見,但如今一聽說司馬晨被人拔除了靈根,成了個徹徹底底的廢人,而且隻剩十年陽壽可活,他兩人那畢竟是血脈至親,司馬晟也不由得滿心悲戚。
“有什麽不可能!”司馬文馳老先生搖著頭,“如今已然成了這個樣子,老太婆都急的昏死過去兩次了。我於今晨急傳信去問終南仙宗的高人,結果人家不僅沒有回音,還隔空作法,震碎了我的傳訊玉符,看樣子是要從此與我司馬世家斷絕往來。我真不知道晨兒做了什麽事情,得罪了終南仙宗的高人,竟被整治成這般模樣。想當年為了能讓他拜入終南仙宗門下修道,我與老太婆不僅傾盡所有珍藏,還一人舍去了六年陽壽與一口本命先天真炁,本以為晨兒總算作了修道之人,可未成想依舊成了一團泡影,這就是我司馬文馳的報應啊!”
司馬雁臉色煞白,她不敢說話,攏在袖中的手指悄悄捏住了杜半山的傳訊玉符,四小姐心中想到:“半山師兄,你驚走我二哥就行了,怎麽還去下此毒手?不可能,以半山師兄的性子,絕不可能做出這樣的事情來,更不可能震碎父親手中的終南仙宗傳訊玉符!這也許不是半山師兄做的,但那會是誰?”
轉念想到自己年邁體弱的母親在家心急如焚,司馬雁鼻子一抽,眼淚止不住落了下來。
“師妹,事到如今,師兄再躲著不出來,可就交代不過去了。”杜半山的聲音,忽然在司馬雁的身邊響起,“你也莫要隱瞞了,不過是一個修道之人,你家少了一個,你就還他一個好了,何須如此悲傷?”
“你是何人?”司馬文馳老先生猛抬頭,怒視著在司馬雁身邊顯出身形的杜半山。
“司馬大俠,在下昆侖仙宗太乙堂杜半山,亦是涼州府供奉閣監察朔城的執事,還是我昆侖仙宗太乙堂真傳弟子司馬雁的同門師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