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真劍俠錄

第三百一十七章 笑望星,戲寒鋒

眼見華山仙宗群修危在旦夕,俞和情急之下出手救人,寧青淩也不好再加阻攔。先前她一直不讓俞和與人鬥劍,是暗自擔心俞和頻頻引動內煞,助漲胸中戾氣,於潛移默化之中影響了本心。小寧師妹曾在午夜驚醒,夢見自家溫厚木訥的師兄搖身一變,成了個冷酷無情的嗜殺者,提著滴血長劍步步逼近,故而她總拖著俞和不放,就是唯恐會有一日噩夢成真。

可如今事已至此,寧青淩也沒了旁的法子。她自問單憑音律奇術,未必鬥得過那個修為深湛的白衣男子,而想要走過這五裏關山道,就唯有靠俞和打退攔路之人。

小寧師妹深知,自家師兄的道行劍術已然臻至尋常劍修無法揣測的高深境界。俞和既已出手,那她便能料想得到此戰的結局,師兄必會安然無恙的戰而勝之,隻是如何取勝,卻全看俞和的興致了。

潛修丹石之術的姑娘家妙手仁心,寧青淩望了望俞和的背影,顰眉幽幽一歎。她翻手取出藥匣針囊,這便去替滿地瑟瑟發抖的華山群修拔除寒毒,療傷續命了。

且說俞和笑盈盈的看著對麵的白衣男子,半尺殘劍在他指間轉來轉去。小無相仙劍術的劍意氣勢如驚濤駭浪,但湧到了俞和身前三尺,卻隻化作拂麵清風。白衣男子凝神瞪目,將本身氣機催得一浪高過一浪,可他以神念罩定周圍三十丈方圓,卻無論如何也鎖不住俞和的身形。眼前這藍袍道人恍如真身站在三界之外,讓白衣男子有種渾不著力的古怪感覺。

捉不住對手的身形,窺不見對手的氣勢破綻,那小無相仙劍術的絕殺一擊也就根本無從發出。被俞和奚落了幾句,白衣男子氣機驟變之下,不由自主的退了半步。他不知道俞和究竟是施展秘法故弄玄虛,還是劍道修為遠勝自己,但這時狹路相逢必有一戰,在對手麵前萬萬不可顯出半分怯意,否則還未進手過招,便先長了他人的威風,挫了自己的銳氣,小無相仙劍術也就不攻自破了。

隻見白衣男子忽伸手一拍後腦,竟張口噴出了一枚小小的烏木人偶。這枚人偶雕得五官俱全,栩栩如生,活脫脫是與白衣男子一般無二的麵貌,其也做抱劍之姿,隻是那柄小劍通身漆黑無光。

烏木人偶落地一滾,見風就漲,眨眼間變作與生人一般高矮大小。白衣男子掐指作訣,在烏木人偶眉心一點,沉聲喝道:“道友醒來,助我破敵!”

那烏木人偶通身震顫,發出咯咯輕響。但見它眉眼一動,如活人般的笑了笑,朝白衣男子作揖拜道:“自當從命!”

言畢,這尊木偶與白衣男子並肩而立,架勢拉開,一股弘大深遠的劍意氣勢從這木偶身上騰起,霎時間形如一黑一白兩位劍道高手齊至,要合力與俞和一戰。

這等修出了劍意氣勢,且道行境界能與真身不相上下的木雕法身,可端是一種極其稀罕的旁門神通。俞和見獵心喜,眼中放光,拊掌讚道:“這可有些意思了,此物與道友心神相係,氣脈相通,劍意合合,卻又不像是機關傀儡,莫非是傳說中外丹之術?”

白衣男子也不答俞和的問話,他右手揮起連鞘長劍朝前一指,那烏木人偶飛身進步,操持著一柄也是三尺三寸長的烏木法劍,直朝俞和攻來。

雖然劍意相若,但這烏木人偶使劍的路數,可就與白衣男子迥然不同了。白衣男子的小無相仙劍術乃是一種至殺極簡的豪邁鬥戰劍道,而這烏木人偶所用的劍法,卻是九州之上最為繁瑣複雜的一種真幻劍道。

但見那一口烏木長劍連連晃動,幻化出萬千劍影,宛如一幢浩瀚夜幕直朝俞和當頭罩落。可在這重重疊疊的劍影中,偏偏又有數不清的銀星閃爍,且作周天星宿之相往來運轉,時不時便會有數顆銀星寒芒暴現,化作流星經天,對準了俞和的通身要害飛射而來。

這門劍術,這就是不折不扣的西北魔宗劍術了。此劍術源於西域星宿海,是從周天星辰變化中推演出來的,可謂一劍便是一陣,攻守自如。此劍勢展開之後,能教人迷失於星光繚亂之中,至死猶不能勘破幻象,當真是玄妙非常。

西域星宿海也是個很有意思的修真門派,在一處仙境之中有道魔兩宗並立,而且源出一脈。蓋因在西北星宿海大仙境開宗立派的祖師高人,窮盡畢生心血探求群星運轉中的冥冥玄機,直至其陽壽耗竭,肉身僵死之時,猶作掐算星數之狀,未有留下半句遺言。隨侍道童隻在他坐化的蒲團下麵,發現了一卷並未寫完的《周天星鬥經》。

開派老祖既逝,他的兩位衣缽弟子就繼承了這卷經書,但他倆分別閉關參悟之後,對於經文真義卻是各執一詞。

在這殘本《周天星鬥經》中,既有陣法又有劍法,唯獨缺了總綱要旨。二代大弟子性子敦厚,他嫌劍器殺業過重,認為該是以陣法為本劍法為用,如此才能戾念不顯,以星辰玄機教化弟子;而二弟子性子剛烈,認為陣法太過溫吞,不是血性男兒的作為,於是他主張以劍法為本陣法為用,求的是一股披荊斬棘的銳意。

既然意見相左,兩人便按照各自的領悟補全總綱,分頭傳授門下弟子。從那以後,星宿海仙境中便出現了兩支互不認可的道統流傳。

起初這兩支弟子雖然道義不同,但還算相親相愛,最多偶有爭執理論。但傳過數代之後,至那兩位第二代祖師坐化,留下的弟子就漸漸變得水火不容,刀兵相向。主陣法這一支的弟子排斥主劍法的弟子,認為其非是正統傳承,而且個個滿身殺機,與魔門修士無異。於是主劍法的那支弟子大怒之下,幹脆一不做二不休,直接宣布棄道成魔。結果星宿海道宗與星宿海魔宗在宗門仙境福地裏各據一方,誰都想將對方逐出總壇,可兩邊亂雜雜的鬥了數千年,哪一支都占不到上風。

那《周天星鬥經》殘本中所錄的陣法和劍法其實是不相上下,主陣還是主劍全在一念之差。修陣法的路子相對保守穩妥,鬥起法來,動輒集數十人上百人擺開周天星鬥大陣,就算不壞人性命,困也將人困服了。而修劍法的則講究憑一人一劍之力獨當一麵,納周天星宿入本我識念,將陣法融於繁複無比的劍法之中,一劍揮出,以劍勢幻化成陣,將人困而立斬之。如此兩宗各有所長,的確是難分高下。

話說西北星宿海大仙境也算是一處天運福地,道宗與魔宗兩支都是英傑輩出,各領風騷數百年。奈何門派在無休無止的內鬥中徒耗人力心力,就算是頻有天縱奇才出世,卻總也不能在西北之地成為鎮壓一方的顯赫宗門。

曆經數千年的爭鬥,倒也讓周天星鬥大陣和周天星鬥劍訣不斷的去蕪存菁,如而今無論是道宗的陣法還是魔宗的劍法,都是九州之上赫赫有名的頂巔神通。周天星鬥大陣號稱是最龐大玄妙的困陣迷陣;而周天星鬥劍訣是最為繁瑣複雜的十種真幻仙劍術之一,一旦修入大成並施展開來,能令對手猶如陷身無盡夜穹星海,與周天億萬星辰為敵。

俞和在胡漢大戰中,曾見過星宿海道宗的周天星鬥大陣。當時的玄武七宿陣、青龍七宿陣、朱雀七宿陣和白虎七宿陣變化莫測,令人目眩神馳,雖然略比不上終南仙宗的全真伏魔大陣與昆侖仙宗的瑤池萬靈陣,但也困死了上千胡夷妖魔。而且星宿海道宗在那一場血戰中居然無有一人隕落,最後隻是重傷了十幾人而已,由此可見周天星鬥大陣之能。

烏木人偶是白衣男子的身外化身,道行劍術都與真身一般無二。它施展出這路可堪與周天星鬥大陣媲美的周天星鬥劍訣,自然是提足了俞和的興致。

隻見俞和右手虛引著那柄半尺殘劍護身,左手並攏食中二指,淩空點點劃劃,將攻來的劍招信手拆解。一晃數十息過去,烏木人偶連攻一百零八式,可俞和隻守不攻,目中神光熠熠,既像是行走在夜空之下的觀星者,又像是陪晚輩演練劍術套路的師長高人。

那白衣男子站在原地,單手平舉著連鞘的純白長劍,依舊是在凝神蓄勢。他這身外化身的法術,取的是一繁一簡,一明一暗的兩儀道理。由烏木人偶上前,施展出周天星鬥劍訣,要麽困住對手,要麽逼亂對手的陣腳,隻消俞和的氣機露出一絲破綻,那白衣男子的真身便可立時斬出小無相仙劍訣的必殺一劍。在此法之下,烏木人偶化身與真身心神相通,配合得天衣無縫,等若於是將白衣男子的戰力徒增兩倍不止,教人難以應對。

隻可惜的是,身外化身之法雖然高妙,周天星鬥劍訣與小無相仙劍術也俱是一等一的神通,但白衣男子遇上的,卻是俞和這等不可以常理計的存在。

又是數十息過去,烏木人偶掌中長劍盡演東方角亢氐房心尾箕七宿、南方井鬼柳星張翼軫七宿、西方奎婁胃昴畢觜參七宿和北方鬥牛女虛危室壁七宿。劍勢再一變,遙遙七劍挽出,顯作天樞、天璿、天璣、天權、玉衡、開陽、搖光的北鬥七星相,七劍合作一式,朝俞和的胸口刺來。

“天罡七星齊發,端是好劍法!”俞和口含淺笑,眼看劍光及體,腳下卻是半步未退。他左手亮單掌當胸劃了個圓圈,無形罡氣渾圓成渦。不知怎的,那烏木人偶的長劍好似被俞和的氣勁縛住了一般,天罡七式竟被絞得憑空轉了個圈子,盡數落到了空處。連同烏木人偶本身,也隨著氣勁在半空中旋身轉了一匝。

白衣男子目露驚駭。他與木偶化身感同身受,方才俞和揮手間化解天罡七式的這一下,可絕非是引氣成圓,用綿柔真力帶偏了劍鋒,而是純粹用本身劍意攝住了烏木長劍,讓劍鋒不得不隨著俞和的心意轉圈兒。

推而及之,若剛才俞和並非隻想拆解招數,那麽隻消將這股劍意展出,就能輕而易舉的將整個烏木人偶鎮壓懾服,甚至將人偶與白衣男子的心神聯係生生斬斷,把這具身外化身據為己有。

白衣男子額前見汗,他不敢在往下多想了,因為此時在他的心中,猛然間如驚雷電閃的浮現出了四個字:“萬劍歸宗”。

“師兄,玩夠了沒有?”寧青淩的一聲嗔怪,惹得俞和趕忙回頭去看。

就見十幾位華山仙宗弟子盡數盤膝坐在地上,人人閉目調息,頭頂上方一團白汽顯出龍虎之相。也不知小寧師妹施展了什麽妙術,這些人一身寒毒盡去,周身仙霞流轉,顏麵上寶光繚繞。寧青淩一邊收拾著藥匣針囊,一邊氣鼓鼓的望著俞和,似乎在嫌棄他鬥了如此之久,竟還未分出勝負。

“哎,好了好了,我這就打發了此人。師妹莫怪,稍等片刻!”俞和忙不迭陪笑招呼。但他忽覺心口生寒,再扭頭一看,隻見那白衣男子的劍鞘已然破空激射而來,一口明晃晃的利劍緊追在劍鞘後麵,離他的身子已然不足六尺。

原來白衣男子苦尋出手機會不得,正在猶豫是逃是戰之時,寧青淩的一聲埋怨,卻讓俞和露出了一個大大的破綻。這白衣男子心中狂喜,他猛一咬牙,將畢生真元貫注手腕,連鞘長劍朝前一遞,劍鞘脫刃彈出,緊接著靈劍離手,一齊朝俞和的心口刺去。

這小無相仙劍術的絕殺一擊端是淩厲非凡,刺目的劍光撕裂周天星鬥劍訣幻化的星空,宛如一顆彗星,一道閃電,讓人心膽生寒。

可俞和臉上的笑容不見稍減,他施施然將右手背在身後,左手屈指彈出,“錚”的一聲,那劍鞘打著旋兒倒飛回去。

這劍鞘的倒飛之勢,更比方才快疾了數分。白衣男子一劍既出,恰在舊力已盡新力為生之際,實在是避無可避。他閉目一歎,驟覺大力迎麵襲來,劍鞘從他左腋下透衣而過,竟把他整個人挑飛起來,釘在了五裏關的最後一道青石城牆上。

再看俞和,順勢以左手食指、中指、大拇指朝前一夾,妙到顛毫的拈住了那口純白長劍的劍尖。一條七尺來長的銀亮劍光,宛如大蛇般的劇烈扭動著,可俞和把手腕上下一甩,這劍光便立時馴服了下來,劍炁真元化作流螢散盡,顯出三尺三寸長的法劍真形。

俞和意猶未盡的扁了扁嘴,手指一送,這柄長劍也朝白衣男子倒飛了回去,耳聽見“嚓”的一聲輕響,劍鋒不偏不倚的納回了劍鞘之中。

此時那白衣男子已然徹徹底底的明白了,眼前這個相貌平平的藍袍道人,絕對是一位劍術通神的大宗師,方才人家任由自己指使烏木人偶潑力狂攻了幾百劍,根本就是在故意戲弄。可笑自己還想逼他出劍,這若是人家當真祭起法劍,隻怕寒光一閃,自己就得形神俱滅。

白衣男子冷汗浸透衣衫,心中再不作他想,一邊號令烏木人偶瘋狂揮劍阻攔,一邊伸手去拔腋下的長劍,試圖逃出生天。

可他才一抬頭,卻見有道黑影撲麵而來,自己的烏木人偶一手掐訣一手執劍,使出一招仙人指路,直朝他的胸口刺來。

白衣男子根本無從躲避,他麵如死灰,閉目哀呼道:“可刺死我了!”

耳聽見“托”的一聲悶響,這白衣男子身軀震動,卻自覺胸口處全無異狀。他深吸了口氣,小心翼翼的睜眼一看,卻見一柄漆黑無光的烏木劍穿透了他右腋下的衣衫,這一黑一白兩口長劍,將他活生生的架在了青石城牆上。

而烏木人偶此時已然重新變成了一具僵硬的木雕,就這麽保持著挺劍刺擊的姿勢,單手兀自緊握著烏木劍柄,懸在半空之中。

俞和拍了拍雙手,拋下斷劍,不再理會白衣男子。他轉身快步走到寧青淩身邊,陪著一副笑臉,麻利的幫小寧師妹收拾藥箱子。

死裏逃生驚魂未定的白衣男子眨了眨眼,等了三五息,這才像做賊一般,悄悄背後使力,從青石城牆上掙了下來,足尖落地時一點兒聲響都不敢發出。他招手攝回了純白長劍與烏木人偶,眼珠一轉,見那十幾位華山修士還是閉目調息,於是白衣男子朝俞和一揖到地,也不開口說話,急匆匆的擰身縱步,化作一縷青煙走得無影無蹤。

俞和撇了一眼白衣男子的背影,挑了挑眉毛。旁邊的寧青淩顰眉嗔道:“看師兄的樣子,是還未盡興了?”

俞和趕忙搖頭分辯道:“我又不是好勇鬥狠的莽夫,如此兵不血刃的收場,豈不正合師妹的心意?”

“我看是該恭喜師兄,又偷學了一門高深劍術吧!”寧青淩撅起小嘴,白了俞和一眼。

俞和被道破了心思,隻好撓著頭發,笑得甚是尷尬。

小寧師妹伸出纖纖素手一招,把那支鬆紋銅劍鞘與精金斷劍攝入了掌中。她拎著斷劍飄身而起,揮手砍下一段樹枝,刷刷刷幾下削成劍型,套在了半尺殘鋒之上。接著她將木劍插回銅鞘中,拋進了俞和的懷裏,說道:“師兄劍道精深,又不愛惜兵刃,既然高手摘葉飛花都能傷人,那這柄木劍正合師兄所用。”

俞和看了看手中的銅鞘木劍,又看了看自家師妹,哭笑不得的道:“木劍?道士我這是要畫符捉鬼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