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元猶豫了一下,在他跟人打聽的時候,他聽說心理谘詢的內容是不能隨便問的。但是,他又實在忍不住好奇心,還是開口了,“那個心理谘詢,你覺得對你自己挺有幫助的?”
這個話題讓趙亞寧沉默了,張元看看他的神色不對,想要岔開話題,但是趙亞寧卻在這個時候開口了,“張哥,你說我是不是特別虛偽的人?”
“虛偽?這話從何說起?你小子毛病不少,但是基本上都跟虛偽扯不上關係吧?”張元有些奇怪道。
“可是和洛伊爾先生談完話之後我就有這種感覺。有很多事情,我自己都沒有注意到過,但是他卻全都給我挖了出來。有時候我想想,覺得自己特別虛偽。”
“都有什麽啊,說來聽聽。”張元也來了興趣。
“你還記得,我一直想著幫國家隊出點成績的吧,”趙亞寧訴說著自己的遭遇,“我自己覺得,我怎麽樣也算是愛國者了,但是洛伊爾先生說,我根本不是愛國,他說我這麽做和愛國扯不上關係。”
“這孫子放屁呢吧。”張元馬上就做出了他自己的回答,“要說你有別的毛病,我都有可能相信。但是愛國這一條,還值得懷疑?你小子這樣子的,要是再算是不愛國,那我這樣的,是不是直接拉出去,安上個叛國罪就給我突突了?放屁的話。”
張元揮揮手,試圖驅散空氣中不存在的臭味,在這一方麵,他從來都是不懷疑趙亞寧的品行的。要是說趙亞寧有別的毛病,張元還相信,但是愛國這個問題上,張元都恨不得抽趙亞寧了,怎麽還有人會說他不愛國?
張元的情緒讓趙亞寧無奈的苦笑一聲,但是還是繼續說了下去。
“洛伊爾先生說,我之所以一直想在國家隊有所成就,不是因為我愛國,而是因為我缺乏認同感。”趙亞寧說著自己的心理谘詢的事情,“他說,我一直渴望得到其他人的承認,尤其是渴望得到那些曾經瞧不起我的人的認同,所以我才會在踢國家隊比賽時,份外賣力氣,而且特別想要有所成績。他說我這樣做,是因為我一直以來都得不到別人的認同,從小到大,我一直夢想著進入國家隊,但是一直都被刷下來,因此我一致缺少來自這方麵的認同。而現在,我有了這個機會,但是卻總是不肯滿足,不在這方麵做到最好,就不肯停手。他說這個和那種小時候吃不飽飯,長大了餓肚子的人一樣。”
“這孫子到底會不會打比方?難道就不能找個好點的例子麽?”張元罵了一聲,“他說的這話,你覺得有道理麽?”
“我不知道。他說的有些話很傷人,讓我覺得我那麽自私。”趙亞寧苦笑道,“他說我之所以希望國家隊出成績,一方麵是受到國家隊的排擠,另外一方麵,是因為在歐洲生活時受到的各種非議和歧視讓我想要揚眉吐氣,我想要變得出名,變得讓人人都認識我,人人都尊敬我,讓社會上的每個人都認同我。他還說,我之所以想要在國家隊裏出人頭地,是因為我過去被國家隊拒絕,被體校開除,被整個中國足球界放棄,所以就總想把他們都踩在腳下,才能滿足我心裏獲得認同的願望。”
“我倒是覺得他說的挺有道理的。”張元點頭道,“你不是個聖人,可是在這件事情上那麽執拗,要說沒私心就怪了。要說相把那幫人踩在腳底下,這個心思,不光你有,我也有。不僅想踩,還想再碾上幾腳,給他碾碎了才好。他說的也有點道理,有點門道啊。他還說什麽了?”
“他還說,我之所以踢球極為拘束,甚至生活都極為拘束,是因為小時候在體校嚴酷的訓練環境下產生的心理陰影。他說我之所以踢成這種習慣,是因為在體校的時候,我害怕被開除,踢球的時候總是過於追求完美,追求不犯錯誤,時間長了,讓我總是下意識的循規蹈矩,不敢違反任何規定。他說我這種不求有功,但求無過的想法,就是那個時候養成的。”
趙亞寧的話,讓張元陷入了沉默,半晌之後,才點頭說話,“就是,你踢球實在太放不開。你明明很有實力,可是踢球的時候總是束手束腳的樣子,浪射幾腳又如何?浪傳又怎麽了?你就是這個年紀,踢球別老是光想著怎麽保險怎麽來。”
可是這話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張元自己心裏也清楚,讓趙亞寧改掉從小養成的習慣是多麽不可能的事情。從小到大,因為沒錢打理好了和教練的關係,趙亞寧踢球的時候總是要付出比別人更多的辛苦和勞累,而在比賽中,他也必須加倍小心和努力,除了一丁點差錯,就有可能被人找借口拿掉主力位置。這樣情況下成長的他,怎麽可能有著大膽嚐試各種動作,在比賽中浪射,或者總是追求漂亮的直塞球的心思?
比球技更難以更改的,是人的性格啊。
“他還說,我是個鴕鳥。”趙亞寧想起了那位心理醫生的話,“他說,我的心態就是鴕鳥心態。我出國踢球的時間已經不斷了,我知道真正的職業足球應該是怎麽踢得,我也知道國內的很多問題不是簡單的某個人的問題,或者是自己可以輕易改變的。但是我明明知道社會的很多黑暗麵,卻總是希望一切都像我希望中的那樣是純白透明的。我明明知道很多黑幕都在那裏,可是我寧願選擇視而不見,隻是堅持自己的看法。我明明知道,我的一己之力不可能改變這個世界,但是我還是總是想要去努力進行嚐試……”
“你跟他倒是什麽都說。”張元忍不住道說道。
“洛伊爾先生是個專業的心理谘詢師啊,他引導著我不知不覺就說出來了。你有時間也應該去找他看看去,對你有好處。”
“我沒那個閑錢,更沒那個閑工夫。”張元馬上就拒絕了,“而且有什麽大不了的?年輕人,剛接觸社會都是這樣,總覺得一切都是挺美好的,就算是見識上去了,一時半會兒腦子轉不過來彎也是有可能的。你本來就是個強種,難免會這樣子。不過認識到了就好,現在改也不是來不及。”
“我不想改。”趙亞寧淡淡的回應道。
“又鑽牛角尖了?”張元苦笑道。
“不是,有些事情我確實是要改了。”趙亞寧搖搖頭,“他說的確實沒有錯,很多黑暗的東西就在那裏,就算我再怎麽鴕鳥,怎麽裝不知道也是沒用的。但是我想過了這個問題,我需要的不是把眼睛一閉,就裝作天是藍的,草是青的,一切都是美好的。但是我要做的,也不是徹底跟著那片黑暗,變得比他們更黑,和他們一樣混蛋,一樣無恥。”
“我要做的,是認清楚這片黑暗,在黑暗中,保持自己的幹淨。就像地上有淤泥,我以前踩在上麵,也裝作不知道,但是現在要做的,也不是使勁往裏麵跳,讓自己也一身泥。我要想辦法繞開他們。隻要我睜大了眼睛,我就能夠在黑暗中走得很遠,甚至走到黎明到來的時候。”
張元聽著他的話,一直到他說完,才歎了口氣,“既然你肯跟我說,那我也就說說我對你的看法。兄弟,你是個好人,真的很不錯。但是你有的時候傻得可愛。我有時候都替你著急,你這樣的脾氣,要是自己一個人生活在社會上,可怎麽辦啊?要是老天爺沒有賞給你這一身的球技,你怎麽活下去?”
“我也不知道,我也沒有想過。”趙亞寧倒是實話失說,“洛伊爾先生說我的想法是病態的。我認為這個世界上的一切都過於黑暗了,因為我受到過不公正待遇,所以我就總覺得別人都對我不好。因為我覺得社會黑暗,我就逃避它,躲起來。我喜歡訓練,喜歡踢球,是因為在球場上踢球的時候,那些肮髒的東西難以混進來,我麵對的是一個幹淨的環境。”
那也未必,張元心裏說了一聲,但是沒有反駁。他知道趙亞寧在這個問題上,是不喜歡妥協的。
“昨晚心理谘詢之後我想過了很多,我甚至還大哭了一次。”趙亞寧輕聲說著,“我以前從來沒有意識到,我其實是個很虛偽,也很膽小的人。我想要很多東西,榮譽,勝利,名聲,當然,最好還有錢,但是我卻從來不敢承認。我說我想要在足球場上,在生活中,在各方各麵,為父母,為球隊,為足球事業做出貢獻,可是實際上,我什麽都沒有做到。”
“有那份心就是好的。”張元隻能出言安慰一句。
“不,不夠。”趙亞寧搖了搖頭,“我自己選的路,就要自己走。我不想抱怨什麽有心無力,我需要自己成長,讓自己有足夠背負起一切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