極其熟知趙家內情的人才有資格知道趙家大宅有兩尊外來菩薩坐鎮,一裏一外,一武一文,前者是與世無爭無欲無求的黃鳳圖,後者更為隱秘,家世閱曆都是空白,甚至包括趙甲第在內的嫡係成員都還不知道他的姓名。今天造訪趙家的便是那位比起黃老頭更加籍籍無名的中年男子,手指枯黃,相貌普通,若非連趙家老佛爺都驚動大駕,早早破例大門口候著,而且商雀的父親,苦心學問的商河,也難得離開書房,在鎮宅玉石獅子下一起等待,這才被人琢磨出一絲不同尋常的意味,否則誰都不會多看一眼貌不驚人的中年人。
男人從北戴河海寧鎮坐大巴車趕過來,到了ts工業區,喊了一輛三輪車,趕到趙家村或者老輩稱作引龍村的地方,司機師傅看到大宅,愣是沒能把一路上跟他談白菜價格談生活不易的乘客跟那兩尊大獅子聯係起來,工業區二三十萬人,誰沒有如雷貫耳這個村子最富貴彪炳不可一世的趙太祖,能進大門的,非富即貴,在ts甚至是河北都橫著走,招惹不起,男人付了錢,下車後見到大陣仗,沒什麽感激涕零的表情,也不曾故作高深,而是自然而然加快了走路步伐,來到老佛爺跟前,笑道阿姨,身體還好呐?趙家老佛爺笑逐顏開,格外精神,點頭笑道好好好,平安你要能多來看我這老太太幾次,那就更好,平安平安,多好的名字,光掛在嘴邊就能沾福氣。枯黃男子爽朗微笑,跟“亦徒亦友”的商河握了握手,商河往常喜怒不露於行,今天倒是激動了,敢情若非眼前替他指點過迷津的恩人和恩師要先去山頂宅子做客,就要直接拉他去家裏促膝長談研究學問了,物欲橫流之下,與真正雅士坐而論道,那才是商河生平最大的樂趣,可惜他閉關造車,這輩子能談得來的,隻有眼前一人而已。
男人陪著老佛爺慢慢往山頂行走,笑道阿姨可得多走動走動,這個才是真的養生。以執拗著稱的老佛爺點了點頭,欣然接受。趙硯哥躲在母親黃芳菲身邊,都不敢正眼偷看,這小犢子曆來對這類世外高人很不感冒,一半是對未知事物的畏懼,另外一半則有點天生相克,命格相衝,這一點,反而是受過爺爺趙山虎熏陶的趙甲第更加有先天優勢,隻是這點優勢,都被很多人選擇性忽略不計了,即便偶爾上心,也從未深思追究,即便嫡係如趙五炮,都沒有把這個細節太當回事,也難怪卷入接班人暗戰的圈內人士視而不見。到了山頂屋子裏,才第二次來趙家宅子的枯黃男子看了看金碧輝煌的布置裝修,笑了笑,顯然對趙太祖的品味不是那麽認可,其實當年趙家在山頂建宅,格局是他定下的基調,他拍板後,後頭趙太祖才請的那位堪輿大師,布置細節。門口玉獅,用作藏風納水的上山路中兩排古樹和後院魚池,等等,都出自他的手筆。
坐下後,男人跟老佛爺聊的都是家常話題,沒啥驚世駭俗的言論,洪綠苔和李芝豹這對京城權貴子弟一開始饒有興致,以為來了位身世傳奇的通天人物,沒料到談吐平淡,李芝豹第一個失去興趣,去健身房繼續鍛煉肌肉,洪綠苔稍微好點,安靜坐在人群角落,溫文爾雅,有著大家閨秀沉澱出來的婉約。王半斤知道閨蜜是堅定的無神論者,就使壞地揀選一些道聽途說來有關中年人的誌怪軼事來膈應洪綠苔,聽得智商奇高而且對風水一說深惡痛絕的閨蜜又是皺眉又是苦笑。
黃芳菲禮節性聊了幾句,就去打理那座私人酒窖,這之前拉著苦大仇深的趙硯哥去練鋼琴,鴿子等老媽一走,不敢不彈鋼琴,卻惡作劇地彈起了《兩隻老虎》,還不盡興,又糟蹋了一下《國際歌》,最後即興來了下《出埃及記》,打完收工,哈哈大笑,得意無比。讓一旁咬筆杆預習功課的張許褚實在看不下去,拎著書本衝上去就砸了兩下,兩個小屁孩立即展開一輪-大戰,大抵都是這麽個套路,趙硯哥叫囂,小八百敲打,趙硯哥逃亡,不停用奧特曼x死光和超級賽亞人合體或者美少女戰士變身代表太陽日你,張許褚一言不發隻管揍人,趙硯哥扛不住,隻好嚷著休戰,今天也不例外,看得不在客廳大堂湊熱鬧的王半斤和洪綠苔一陣無語。王半斤鄙視道鴿子你有點骨氣好不好,虧得八百還是你名義上的侄子。趙硯哥重新坐在鋼琴前自彈自唱著78年到82年版本的《義勇軍進行曲》,完事後厚著臉皮道小八百不尊老,可哥得愛幼嘛。王半斤懶得理睬這個活寶,讓趙硯哥滾蛋,慫恿早早過了鋼琴十級的洪綠苔上去一展風采,趙硯哥巴不得有替罪羊,就滔滔不絕諂媚起來,洪綠苔敵不過姐弟兩個的“珠聯璧合”,彈了一支莫紮特的協奏曲,眾所周知,莫紮特作為最偉大的鋼琴家之一,古典樂最卓越的演奏家,卻幾乎沒有寫出能與他偉大作品相媲美的鋼琴獨奏曲,作為莫紮特的鐵杆,洪綠苔曾經專門為此跟一個貝多芬擁簇麵紅耳赤辯論了一場。
鋼琴擱置在樓梯轉廊,是一架特地從德國某個收藏家重金購得專門空運而來的斯坦威大鋼琴,保養極好,音域可以達到驚豔的七點二五個八度,飽滿完美,鋼琴珍貴程度,都能讓洪綠苔心生豔羨,所以聽著趙硯哥彈奏,她心中默念了幾遍暴殄天物。鋼琴體積不小,由此可見這個轉廊占地麵積的巨大。趙家車庫裏的清一色寶馬7係,其實花不了多少錢,甚至在某些富人眼中隻是爆發戶而已,但若再來看一看這一架鋼琴,就要咂舌了,不可否認,趙家整體品位的提升,黃芳菲功不可沒。洪綠苔彈奏完畢,趙硯哥就要衝上去來一個熱情擁抱,被王半斤一巴掌扇開。洪綠苔趕緊逃離是非之地,她對趙硯哥這個標準的紈絝子弟確實很是無奈,長得人畜無害,一看將來就是秒殺少女的賈寶玉皮囊式貨色,隻不過賈哥哥是喜歡吃女人胭脂,這個家夥則是喜歡直接揩油,這一點,洪綠苔對相對不善交際趙甲第就好感許多。
一樓客廳,中年男人,老佛爺,商河,趙甲第,就四個人。一個是深藏不露隻求姓名中“平安”二字的枯黃國士,一個是震懾八方小鬼的老佛爺,一位是將一生心血付諸於《鉤沉》一書的古板男人,剩下的年輕人則有著獨有的心態。沒有誰鋒芒畢露,沒有誰刻意表演,沒有誰卑躬屈膝,沒有誰溜須拍馬,氣氛自然平和融洽。閑談中,名平安的男人說打擾兩三天時間,老佛爺就說太倉促了,多呆幾天,最好一起過個熱熱鬧鬧的春節。商河也附和,他有太多問題想要跟這位奇人討教。輩分最小的趙甲第自然得端茶送水,卻沒敢瞎扯淡,不過確實希望師傅能夠多呆一段日子,起碼太久沒有靠下無理棋來惹師傅的白眼了嘛。
聊天後,男人帶著趙甲第去了趟黃鳳圖老爺子的小院,他跟老爺子討了一壺茶喝,商河和趙甲第還有張許褚都是沾光了,喝到一半,商河提議讓男人趙甲第師徒兩個手談一局,不等中年人說什麽,反而是黃老爺子笑道也好,你們幾個空手而來,不能白喝一壺茶。趙甲第不怕丟臉,就讓小八百去搬棋盤棋盒。小家夥飛快跑到書房,洪綠苔在那裏看趙甲第的一本讀書摘抄,看到張許褚從櫃子裏搗鼓出棋盒棋子,好奇問道誰要下棋?小八百說八兩叔和他師傅。洪綠苔笑了笑,說我幫你拿棋盤。於是小八百帶了個拖油瓶進院子。
趙甲第,枯黃國士,一師一徒,對局而坐。
俱是如出一轍的腰板筆直,正襟危坐。
兩人開局都沒有太多驚駭新意,因為比較知根知底,草草布局,似乎都想迅速進入中盤,展開真正的角力。
冬日的陽光灑落在眾人身上,一陣暖洋洋。
初學者張許褚看了看八兩叔,再看了八兩叔的師傅,曾經與他在小鎮小屋裏下過一盤棋的大叔,兩眼崇拜,隻是崇拜八兩叔更多一些。
商河圍棋功力不俗,聚精會神。黃老爺子是粗莽武夫,對此是門外漢,但也眯著眼看得樂嗬。洪綠苔則安靜站在趙甲第側麵位置上,下意識望了一眼安靜的年輕人,有點訝異。如果說平時的趙甲第不出彩不出眾,那毫無疑問,坐在棋盤前的他很不一樣,不是說相貌有所變化,而是氣質會渾然一變。終於有更多觀察機會的洪綠苔凝視得肆無忌憚,她發現這個二十歲出頭的年輕男人身上有一種難得的平靜氣場,簡而言之就是不浮躁,至於更多,洪綠苔不是神仙,還得看從接下來的棋局裏一葉知秋。
洪綠苔偷偷一樂。
因為這個家夥太有趣了,執黑一本正經的開局後,並非當下泛濫的中國流,才三十幾手,就開始不本分起來,準確來說是“耍流氓”,在右下出手近乎無理取鬧,典型的無理手,而且兩線作戰,每一目每一棋都要跟對手錙銖必較的架勢。白棋相對雲淡風輕,不狠辣,不尖銳,兵來將擋水來土掩而已,局麵尚未明朗,趙甲第執黑看似凶猛如虎,但實地不多,白棋也並不無太大戰果,尤其是右下角龜縮一團,勉強做活兩眼,極有可能在黑棋的偏鋒下被搜刮幹淨,但在左上角畢竟占了一個先手。
商河看得津津有味,觀棋不語。
黃老爺子喝著茶,眯著眼睛,更多卻不是看棋盤,而是在看下棋蠻橫神態卻始終不動如山的趙甲第。
洪綠苔有點由衷期待了,因為逐漸被她體會出了味道。收斂了起先的漫不經心,不敢視作隻是來看個不鹹不淡的小熱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