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妮的娘家在七裏外的李家村兒,小村子也不大,因為大部分人都姓李而得名,親戚分支多,瑣事閑言就多,平日眾多婆娘但凡開口說話,就離不了誰家女兒嫁人享福,誰家兒子有能耐,若是誰家有些不好之事,那簡直都能被唾沫星子淹死。
當初蒲草同山子差不多年紀的時候,就被人牙子輾轉從南方運來,患了風寒,差點死掉,張家貪便宜,隻用一百文錢就把她買了回來,既多個勞力幹活,將來也能給兒子當媳婦兒。
蒲草日日挨餓受苦,十歲那年出外挖野菜,就想跳河死了,結果碰巧被同樣出來挖野菜的春妮遇到了,兩個小姑娘因此結識。
以後每隔上十日半月就約好,去兩村中間的山坡上匯合,說說話兒,玩一會兒。春妮善良,也常給蒲草帶塊餅子填填肚子,後來,春妮又嫁來了南溝村,兩人的感情就越來越好了。
對於春妮家人,蒲草一直是心存感激的,所以當初春妮提議讓蒲草去她家借住,蒲草不肯答應,就是擔心萬一流言傳回李家村,春妮娘家就無辜受牽連了。
春妮也不是那矯情的,略微猶豫了一下,就把細麵和棉花接了過去,笑道,“行,我也拿回去給我爹媽裝裝臉麵,省得我幾個嬸子整日數落我娘,把我嫁錯了。”
蒲草又包了昨晚剩下的一個細麵饅頭塞到她懷裏,“給你爹媽長臉的事兒還在後頭呢,這饅頭你留著路上墊墊肚子。”
“那我回去了,一會兒送走生子,我就回娘家了,我家院子你幫我照看一下。”
“行了,放心吧。”
蒲草送了春妮,又找了幹淨布條把山子的胳膊纏好,喂他吃了一碗疙瘩湯,然後就讓桃花帶著他玩耍占占心思,省得總想著傷處,越發覺得疼痛。
張貴兒拿了本書,坐在門坎兒上讀的忘我,讓蒲草瞧得火冒三丈,就算山子不是他親弟弟,但是好賴不濟也住在一個院子吃一鍋飯,怎麽說也該關心兩句吧,他可倒好,都不肯多看一眼。
蒲草就走去院角拿了把耙子和藤筐,扔到他跟前,說道,“今日要脫坯,你去摟些碎茅草回來。”
張貴兒惱怒的放下書就要發火,卻見蒲草拎起了土籃子和鐵鍁,又甩過來一句話,“你若不想摟草也行,換你去挖土!”
張貴兒咬了咬牙,起身進屋放了書本,恨恨拎著耙子和藤筐走了。
蒲草撇撇嘴,也轉去後邊園子。
這幾日她無事就過來轉悠,早選好了一塊地方,正是自家後園與山坡的交接之處,兩側不遠處有楊樹林遮擋風雪,緩坡利於挖建溫室,陽光又充足,再沒有比這裏何時的位置了。
蒲草先在四外挖了一圈兒淺溝做標記,然後就開始挖土,扔到一旁堆在一處。
中午熱了半鍋早晨剩下的疙瘩湯,一家人草草吃了一頓,下午繼續忙碌,張貴兒雖說算不得做活兒的好手,卻也勉強摟了十幾筐茅草回來,當然難免手上還是磨出了水泡,疼得他直皺眉。
蒲草看在眼裏,卻依舊不鬆口讓他回去歇息。
要知道,農家孩子,十一二歲就已經是大半個勞力了,就是裏正家的勝子,雖是同樣讀書,晚上從學堂回來,還要打柴、喂牛,幫忙家裏做些雜活呢,隻有這張貴兒養了一身的嬌氣。
如今,他還隻是個讀書郎,連童生都不算,就已經如此自持清高、自私自利,將來若是真有了功名,說不得他們一家子在他眼裏就更是螻蟻不如了。
蒲草打定了主意,這些時日但凡有活計,必定要拉他一起幹。
這樣一直忙到了太陽將要落山,桃花熬好一鍋苞穀粥,就領著山子跑來後園嚷著要幫忙,山子更是拖著籃子要裝土,蒲草被滿心的溫暖熨帖得疲憊全消,趕緊攔住了,重重在他們臉上親了兩口,笑道,“你們還小,這些活兒做不了,再說有你們二哥在呢,他今日打了十幾筐茅草,幫了大忙了。”
山子和桃花聽了這話,就拍著手讚道,“二哥真厲害,二哥真能幹!”
張貴兒看著兩個孩子笑得如此歡喜,滿眼的崇拜之意,心裏一時酸甜苦辣滋味難言,勉強點了點頭就回去前院兒了。
蒲草聳聳肩,收拾了工具也帶著孩子們回去了。
犒賞辛勞,最好的辦法就是吃飽之後美美睡上一覺。蒲草拍去身上的灰土,洗淨手,一狠心,就把昨日買回的五花肉割了一斤下來,切成小塊放到大鍋裏炒,炒得油汪汪之後,才倒了一勺醬油,幾塊蔥薑,然後加水大火燒起來,水開後直接下了白菜片和土豆塊,燉的滿灶間都是肉香。
桃花和山子照舊笑嘻嘻圍在一旁,乖乖含著手指等待,蒲草又是心疼又是好笑,開鍋瞧著差不多熟爛了就灑了一把蔥花,當先撿了小半碗肉塊,攆了這一對小饞貓去一旁解饞,然後照舊盛了一大碗送去西院。
早晨陳家老少雖說沒有做得太過明顯,但話裏話外也算偏幫了她幾句,怎麽也要領份兒情,況且遠親不如近鄰,張二這一家親戚絕對是指望不上,鄰居就更要相處好了。
果然,見得蒲草又送吃食來,陳大娘樂得都合不上嘴了。
陳老大家的小女兒福兒和陳老二家的胖墩兒,更是嗅著香味屁顛顛迎了上來,陳大娘就嗔怪道,“這倆孩子上次吃了你送來的好菜,就算把嘴巴吃饞了,好幾日沒正經吃飯。”
蒲草應道,“那有什麽,以後我多送些就是了。”說完拍拍兩個孩子的小腦袋,笑眯眯道,“我家山子和桃花整日在家悶著,你們以後多過去找他們玩兒啊。”
福丫頭害羞,躲在奶奶身後不肯說話,胖墩兒卻道,“不去,不去,你家有鬼。”
陳大娘生怕蒲草多心,趕忙一巴掌拍在小孫子後背上,嗬斥道,“這孩子,說的什麽話,還不進屋去。”說完,臉色有些尷尬的解釋道,“小孩子,不定在哪裏聽了人家的閑話…”
蒲草笑著擺手,“大娘可別怪孩子,我又不是沒聽過人家說這話。說起來大娘可能都不信,我當日就是得了婆婆夢裏囑咐,這才賣了苞穀贖回這院子的。前幾日剛一住進來,婆婆就又來我夢裏說,老宅保住了她就安心托生去了。這不,這幾晚家裏再沒怪聲音了,原本房頂那些烏鴉也都飛走了。”
陳大娘經她這一提醒,還真想起好幾日沒聽得烏鴉叫了,於是連連點頭道,“我說這幾日有啥跟以前不一樣呢,原來是那群烏鴉不叫了。”
說完又道,“要說你婆婆這人,可不是好脾氣的,九泉之下知道你如今待幾個孩子這般盡心,怕是也要後悔當初那般苛待你…”
陳家二兒媳是個精明懂事的,剛一從灶間出來,聽得婆婆這般說話,趕忙上前笑道,“蒲草妹子又送吃食來了?這可怎麽是好,日日吃你的好菜,我們都沒回上一次。”
蒲草笑道,“可別這麽說,遠親不如近鄰,有好吃食互相送送是處得親香。”說完,她仿似突然想起一般,轉向陳大娘說道,“哎呀,隻顧說話我都忘了正事了。大娘,咱家今年土豆和白菜種的多吧,正巧我家人口多又沒個準備,過冬還沒菜吃呢。
大娘若是舍得,就把多餘的賣我一些啊。土豆我出一文錢三斤,白菜就一文錢五斤,如何?”
陳大娘愣了一下,他家確實今年種的土豆白菜多,有心要賣把村裏人,又怕人家說他們一家掉錢眼裏了,一些破爛菜也要賺銅錢。不賣吧,又舍不得白白送人。
此時聽得蒲草這麽說,她心裏自然喜歡,嘴上卻說道,“不過是些白菜土豆,提什麽錢不錢的,哪日得閑,我就讓兩個媳婦兒給你送過去。”
蒲草趕緊說道,“那可不行,都是出力種的,又不是大風刮來的,我可不能白要。價錢就這麽說定了,村裏也有幾家缺冬菜,若是知道大娘家裏存的多,卻被我先搶了去,怕是要惱我了,所以,大娘可要替我保密啊。”
這話正中下懷,陳大娘和陳二媳婦兒都是眉開眼笑,半推半就也就應下了。
待得蒲草告辭回去,陳二媳婦就道,“娘,這蒲草妹子可是精明許多,以前她哪裏能想得這麽周全?”
陳大娘也是點頭,“老話兒說,大難不死必有後福,許是老天爺開了眼,也說不準呢。張家有她當家,比以前張婆子在世的時候必要好上不少,對咱們這做鄰居的來說,也是好事。”
蒲草剛剛把飯桌擺上,正要去門口望望春妮怎麽還不回來,就瞧得她手裏捧著個小陶罐兒,肩上背著個褡褳,開門進來了。於是歡喜喚道,“還以為你晚上要住在娘家呢。”
春妮放下東西,抹了一把頭上的汗珠子,笑道,“山子還傷著呢,我哪能那麽不著調。我娘家人好久沒看見我,多留我說了會兒話。”
“先吃飯,吃完咱們再細說。”一時大大小小幾人吃了飯,擦了嘴上的油花兒,張貴就回房讀書去了。
蒲草和春妮點了油燈,帶著兩個孩子坐在熱炕頭上,仔細給山子洗去了胳膊上的大醬,然後抹上獾子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