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夫人心下隱隱覺得大事不妙,又含糊說了幾句閑話就走了。待得她費勁周折找到躲在遠房親戚家裏的小雀,得知女兒當真同先前的書童私奔了。楚夫人差點兒氣得昏死過去,回家拉了楚先生大哭不止。
楚先生也是氣得半死,但他畢竟是男子,遇事還算冷靜,盤算著到時張貴回來必定會找他們夫妻要人,於是就迅速把私塾和院子都賣了出去,轉而拾掇了行李也是投奔南方的友人去了。
蒲草得知這事,倒有些哭笑不得。真是有什麽樣的女兒就有什麽樣的父母,論起潛逃的功夫,楚家三口算是天下第一了。
這一日,方傑不知從哪裏買回來兩隻西瓜,圓滾滾的瓜身碧綠中帶著青黑的條紋,看上去分外喜人。桃花和山子原本在水田邊玩耍,見此立時歡呼著跑到跟前,圍著兩隻大西瓜就挪不動腳步了。
蒲草洗了腳上的淤泥,穿好布鞋,走上前也是喜道,“哪裏買來的西瓜,居然熟的這般早?”
方傑笑道,“隻許你種出早菜,難道就不許人家也種幾棵早西瓜。”
“哼,我是在想誰搶了我的生意,要知道明年我就打算種西瓜和香瓜呢。”
兩人都是笑起來,隨口攆了兩個孩子回家去取菜刀切瓜,然後才並肩坐在樹蔭下閑話。方傑琢磨著方才所聽之事並不算血腥,這才慢慢斟酌著告知蒲草。蒲草驚得抓了他的衣襟,極力壓低聲音問道,“他可有性命之憂?”
方傑趕忙搖頭,“沒有,沒有,活得好好的呢。許是明日就該回村來了。”
蒲草這才鬆了口氣,應道,“人還活著就好,多吃些苦頭,他以後為人處世許是會長進一些。”
方傑不願心愛的女子為別的男子牽腸掛肚,轉而伸手指了稻田岔開話頭兒,“這稻子要何時才能成熟,你估計個確切時間,我也好往京都送信。”
蒲草想起前世家裏收稻子都是八月中,於是就道,“中秋節時就能收割。”
方傑握了她的手,應道,“到時候我怕是要送稻子進京,就不能陪你過中秋節了。”
蒲草輕笑安慰他,“一個中秋節不能團聚同以後百十個中秋節一同賞月,到底哪個重要,我還是分得清的。”
“好,隻要這事過了,我們就一輩子在一起。不隻中秋,還有大年、中元、端午,都要一起過…”
兩人依偎在一處,低聲說笑著,夏風調皮的躲在一側偷聽,末了又實在受不了那份甜蜜悄然溜走了。不遠處吳伯蹲在田埂上,偶爾扭頭瞧了一眼,低聲笑歎道,“年輕就是好啊。”
楚非聞聲也是扭頭瞧了好半晌,回過身卻是難得同吳伯說了句心裏話,“吳伯,我若是把她娶回家去,照料壽哥兒,你說她可會應下?”
吳伯怔了怔,末了笑著拍了楚非的肩膀,“小侯爺,不是老漢覺得方公子比你好,隻是張東家這般的女子隻適合長於鄉野,也喜歡長於鄉野。若是進了深宅大院,怕是沒幾年就要枯了。以老漢說,您還是放下這根肚腸吧。就算你開口了,張東家也絕不會應下的。”
楚非又何嚐不明白這個道理,但是他一則想把外甥留在身邊,二則又著實羨慕蒲草與方傑之間那般甜蜜,這才生出了這個心思。如今聽得吳伯勸說,當真也就把這事放下了。
第二日早起,照舊是個風和日麗的好天氣,南溝村眾人笑嘻嘻念叨著都是老天爺成全,於是抓緊時間拿了鎬頭、菜籽和水桶水瓢又下地去了。
這般又是一上午過去,大半人家都是忙得差不多了。男人們聚在村頭抽一鍋旱煙解解乏,女人們則趕回家去做飯喂豬。
村頭的大柳樹,這時節正是枝葉生長的最茂盛的時候,柳條隨風飄撒,讓人一見就覺涼爽。小孩子們在樹空之間穿梭,嬉笑打鬧,玩得不亦樂乎。
眾人閑話兒了半晌,就聽得各家女人們大呼小叫喊了丈夫孩子回家吃飯。這時,村頭土路上卻是跑來一輛小馬車。眾人好奇,難免就放慢了腳步,結果那馬車到了村頭停下,幾乎是立時就滾下一個人來。
不等眾人看得清楚,那人已是抓了一把地上的灰土哇哇大哭,“我回來了,我回來了!爹娘,嫂子,妹妹,我回來了!”
眾人聽得更是好奇,有那膽大的就想往前湊上幾步問個清楚。正好那人也是抬起頭來張望,驚得眾人齊齊喊道,“貴哥兒!你怎麽回來了?”
不必說,這痛哭之人就是張貴了。他昨晚回到城裏,眼見自家租住的小院已是人去樓空,心裏僅存的一絲希望也破滅了。好不容易找個小客棧忍到天亮再趕去三岔河,楚家學堂也早就換了主人。
他泄怒無處、報仇無門,委屈悲傷之下就回來了南溝村。差點兒客死異鄉的恐懼,讓他在見到熟悉的故土之時,再也忍耐不住,撲地大哭出聲,這才引來了眾人。
村人們圍攏上前,這個幫他拍打灰塵,那個幫忙整理著粗布衣衫,都是猜測著他為何不在京都大考,反倒這麽狼狽趕了回來,難道路上出了什麽事不成?
張貴任憑眾人如何問詢也不肯應答,隻說要見蒲草賠罪。眾人無奈,一邊分了人手去請裏正和族老,一邊護著張貴往張家走去。可是這一走,眾人更是吃驚不已,原來張貴的左腿幾乎是拖在地上,這是…殘了?
許是昨日西瓜吃得多了,山子這淘氣小子夜裏居然在褥子上畫了‘地圖’。蒲草做好午飯,一邊帶著兩個孩子和春鶯吃喝,一邊說起這事就數落了山子幾句。
山子羞臊的小臉通紅,嚷嚷著以後再也不吃西瓜了。可惜,家裏人都知道他的底細,哪有人會相信啊。
一家人正是說笑吃喝的時候,突然見得院門被打開,村人們團團湧入,於是都是驚得放了碗筷迎出來。
蒲草昨日就聽方傑說過,所以見得被眾人圍在中間的張貴並沒有如何吃驚。反倒是桃花大哭著撲了上去,一把抱住哥哥的腰問道,“二哥,你怎麽回來了?你的腿…”
張貴想起先前妹妹幾次進城去看他,他都避而不見,心裏更是歉疚,伸手死死抱了妹妹的小身子,哭道,“桃花,是二哥對不起你,二哥知道錯了,以後一定好好待你。”
桃花不知出了什麽事,隻知自小從未見過二哥哭得如此傷心,於是也跟著哭得更大聲。
族老和裏正趕來時就見得這兄妹抱頭痛哭,雖是疑惑也不好多問。
蒲草揮手示意春鶯搬了椅子放到院子裏,裏正和族老坐下這才高聲問道,“貴哥兒,你們別哭了,快跟大夥兒說說。你這好好的進京趕考,怎麽這般早就回來了?還有,你的腿是怎麽回事?”
張貴抹了眼淚,四處張望瞧得蒲草站在裏正身旁沉默不語,就拖著殘腿跌跌撞撞趕了過去,撲通跪在地上就咣咣磕起了響頭.
“嫂子,我知道錯了。嫂子,我後悔當初不該不聽你的話啊。葉眉偷換了我的盤纏與人私奔了,連楚家都搬了個幹淨。我路上吃盡千辛萬苦,幾次差點兒命喪他鄉,我才知這天下唯有嫂子是真心待我好。
嫂子,以前都是我不好,我不該不敬重嫂子,我不該看輕嫂子。都是我的錯,嫂子,你打我罵我吧…”
他這般說著,又左右開弓啪啪扇起了自己十數個嘴巴。眾人都被葉眉私奔之事驚得目瞪口呆,這一怔愣的功夫就忘了上前攔著張貴。結果,待得眾人醒過神上前勸說,張貴的臉頰已是腫得如同豬頭了。他本就蓬亂的頭發,粗布衣衫也是髒汙不堪,加上沁著血跡的額頭,真是要多狼狽有多狼狽,要多可憐有多可憐。
裏正和組牢門都是歎了氣,心軟的女人們也開始抹起了眼淚。畢竟原本那般風流俊秀的一個翩翩讀書郎,一月不到就被折磨得同乞丐沒什麽分別,任誰見了也要生出三分同情。
蒲草瞧著眾人眼角都往她身上掃來,就長長歎了口氣,問道,“貴哥,你當日那般迫不及待分家離村,今日受苦醒悟才趕了回來。你說說到底想要如何?讓我把這院子和田地再分你一半?”
眾人聽得這話,臉色都有些訕訕。當初張家分家,他們還都罵過張貴忘恩負義,怎麽今日他不過下場悲慘些,他們就想要蒲草輕易原諒他了呢。
張貴卻是把頭搖得如同撥浪鼓一般,“不,不,我回來不是想再分一次家產。我是真心誠意想同嫂子賠罪,以前是我不懂事,讀了幾本聖賢書就眼高於頂,明明花用的都是嫂子辛苦賺回的銀錢,卻還不敬嫂子。我發誓,以後不管以何謀生都要待嫂子如親母一般。若有半點兒不敬忤逆,甘願要老天爺降雷把我劈成灰炭。”
他這誓言發的可著實狠毒,村人聽了都覺心裏一緊。族老和裏正們互相對視一眼,都覺村裏多少年出個秀才不容易,若是這般把張貴攆了出去,倒有些心有不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