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得蒲草進來,眾人紛紛打招呼,笑道,“就等你回來量尺寸呢,也不能全家大小都做了新衣,就落了你這當家人啊。”
蒲草早起就沒看到張貴兒的影子,也沒見他去後園幫忙,就道,“貴哥兒的尺寸也量完了?”
董四媳婦就笑道,“貴哥兒在房裏讀書呢,我剛和滿桌兒去給量的尺寸,貴哥兒可真是用功,說不準過幾年就是狀元老爺了。”
滿桌兒?蒲草聽得這個名字熟悉,扭頭一瞧才這發現董四媳婦兒身側坐了個十二三歲的女孩子,相貌清秀、皮膚也白淨,仿似覺出蒲草再打量,她很是羞澀的低了頭,露出半紅的臉頰和脖頸,很是惹人憐愛的模樣。
蒲草這半會兒也想起這叫滿桌兒的來曆了,她是村南董寡婦家的小女兒。
說起來,這董家也有段故事。農人家重傳統,養兒防老、傳宗接代是根深蒂固的念頭,所以,很多人家為了生個兒子從不考量能否養活的問題,左一個右一個的生。
而這滿桌兒家裏算是最不順的,一連生了四個女兒。
大姐叫花兒,意為開花結果,下一個該是兒子了。可惜老二還是女孩,取名叫招娣,但是弟弟沒招來,老三又是女孩,就叫喚弟。
到了老四這裏,她爹董老大一聽又是女兒,徹底暴怒了摔門就走,她娘萬般委屈的哭著給她取了個名字叫滿桌兒,意為家裏桌子已經坐滿了,再生一個必定是兒子。
可惜,往往希望是好的,現實卻是殘酷的。董老大傷心沒有兒子,在弟弟家裏喝了幾碗酒,半夜回家時栽倒在雪窩子裏凍死了。
這下董家是徹底絕戶了,董寡婦拉扯四個女兒活著不易,還要遭受公婆小叔的白眼,日子極艱辛。
好再老天爺還沒有完全瞎了眼睛,董家四個女兒都出落得很標致,心靈手巧而且性子和順。花兒和招娣都嫁了好婆家,日子過得殷實,不時明裏暗裏貼補娘家,董寡婦和兩個小女兒守著兩畝地倒也不必為肚皮發愁了。
不過,這董寡婦一家雖然與張家同住一村,卻也沒有什麽交情啊,怎麽董四媳婦還帶著侄女一起來幫手,這純粹是熱心還是有些別的事體在其中?
蒲草心裏的疑惑一閃而過,臉上卻照舊笑著上前坐在炕沿兒上,招呼道,“滿桌兒也來了,好些日子不見,滿桌兒又秀氣漂亮了。”
滿桌兒得了誇讚,羞答答抬頭看了蒲草一眼,低低應了一聲。
董四媳婦兒嗔怪著瞪了侄女一眼,說道,“這丫頭,剛才纏著我要跟過來玩兒,這到了地方怎麽反倒成了鋸嘴葫蘆了。”
陳大嫂是嘴拙不善言辭的,扯了一截麻繩在蒲草身上比量了幾下做到心裏有數,然後笑道,“粉條拿回來了,都放在灶間了。”說完從懷裏拿出個小錢串子,又道,“這是剩下的四十文錢。”
蒲草記得往年粉條都是八文一斤,今年怎麽變成六文,降價幅度可是不小啊。
她想問問原因,又瞧著陳大嫂笑得有些勉強,就收了好奇之心隨手把錢串子塞到懷裏,笑道,“嫂子們都是村裏有名心靈手巧的,我這笨婆娘就不在嫂子們跟前丟人現眼了,我給你們下廚做好吃的去。正好大嫂子送了粉條來,咱們中午就燉一鍋嚐嚐新鮮。”
“老話說,蛛蛛結網也不能一根絲兒都不落啊,誰家婆娘也不能事事都拿得起來。蒲草妹子針線不好,但你做菜手藝可不錯啊,”董四媳婦兒扯了棉花抻得薄一些,一邊往剪好的布片上貼一邊笑道,“我家孩子他爹在你們這兒吃了兩頓飯,回去就數落我做得難吃,還要我同蒲草妹子學學呢。”
陳家眾人也是沒少吃蒲草送的吃食,陳二媳婦聽了這話就點頭笑道,“我們家幾個孩子也是,見了蒲草比對見了我們這親娘都近乎。”
“嫂子們把我誇成一朵花兒了,我一會兒可別隻顧高興多放了鹹鹽,糟蹋了好菜。”蒲草假裝嗔怪,惹得女子們都笑著揮手攆她,“不誇你了,快去吧。”說完都是低了頭穿針引線,手下飛快的忙碌起來。
待得日頭掛到正當空的時候,村裏家家戶戶也都開飯了。
張家灶間的大鍋裏,白菜土豆燉粉條也飄出嫋嫋香氣了,在大門外玩耍的山子和桃花嗅著香味就跑了回來,身後還跟了兩條小尾巴,正是陳家的福兒和大壯。
四個孩子淘氣得各個滾了滿身的灰土,蒲草就扯了圍裙替他們拍打幹淨,又舀了溫水喊他們洗手洗臉。
陳大嫂聽得動靜出來一瞧,就趕緊要攆自家孩子回去,惹得兩個孩子都是咬著手指頭眼淚汪汪的。
農人家日子過得艱苦,就是有些積蓄也輕易不肯亂花,孩子們平日裏都是跟著大人一般喝苞穀粥、吃餅子啃鹹菜,不到過年是見不到肉腥的。所以,陳家兩個孩子雖然一個八歲一個九歲,個頭卻也沒比桃花和山子高出多少。
蒲草最是見不得孩子受苦,今日又是為了待客飯菜做得都多,怎麽會差兩個孩子這幾口,她就上前攬了兩個孩子死活不肯讓陳大嫂攆他們回去。
陳大嫂哪能不心疼自家孩子,隻不過是怕村裏人閑話兒說他們一家厚臉皮,不過幫忙做個針線,還帶了孩子蹭吃喝罷了。
蒲草猜出大半,就想了個折中的辦法,找了隻大陶碗盛了滿滿一下燉菜,又撿了六個餅子,笑著囑咐桃花,“咱家地方小坐不開,你們去西院大娘那裏吃完再回來吧。”
桃花不知嫂子這樣做有何深意,小心眼裏就覺得有好吃食到哪裏都一樣,於是乖巧應了,小心翼翼同福兒一起抬著托盤往門外去了。
陳大嫂嘴唇動了動,到底沒有再攔,最後小聲說了一句,“讓妹子笑話了。”
蒲草笑嘻嘻道,“大嫂子就別客氣了,左鄰右舍的都是自家孩子一樣。以後我有事不在家,也保管攆桃花和山子去找大嫂子要吃食。”
陳大嫂臉色這才好了許多,又說笑兩句就幫忙張羅了安桌子擺碗筷。今日女子們是主客,所以,男人們的飯桌就分開放到了劉家,左右都是一樣的菜色也沒啥挑理的。
蒲草除了燉菜,又用肉片炒了個寬粉,當真是名副其實的粉條宴。雖然這宴席隻有兩個菜,但是沒人覺得寒酸,都是吃得香甜無比,畢竟粉條平日也不是能常常吃到的,更何況裏麵還加了肉片。
吃粉條也是個有趣的事,蒲草扔粉條下鍋之前忘記多攔兩刀,煮出來之後就有些長了。
眾人夾上一筷子往往兩人就扯到了一根粉條上,還要旁人幫忙在中間夾斷,而往嘴裏吸吮之時,更是容易湯汁兒四濺。
若是自持身份之人,生怕丟了顏麵是不肯在外人麵前吃這菜的。但是,農家婦人可沒有那麽多說道,反倒在搶粉條和擦湯汁兒的時候都是笑得咯咯有聲,分外覺得熱鬧歡喜。
蒲草瞧著滿桌兒抱著餅子,極害羞的不肯夾菜,就單盛了滿滿一碗放到了她跟前,示意她多吃。滿桌兒感激一笑,這才低頭慢慢吃起來。
一時飯畢,眾女一起動手幫忙拾掇碗筷,正說笑著就聽大門外有人喊話。
蒲草開門一瞧,見得那人穿著灰色短打衣褲,一副店鋪小夥計的標準打扮,身後的馬車上也堆得滿滿,就猜測是城裏送貨來的。於是趕忙喊了春妮出來,果然猜得不錯。
那小夥計一路趕來錯過了飯時,腹中饑餓難忍,蒲草一時沒想到,請他進屋喝水的時候,見他不時偷瞄桌上的餅子這才恍然明白。
於是趕忙盛了一碗燉菜,撿了兩個餅子請他墊墊肚子,小夥計感激的連連道謝就大口吃了起來。
南溝村偏居一隅,平日很少有生人來往走動,眾女聽得這小夥計從城裏來,就七嘴八舌問些城裏的新鮮事,小夥計間或紅著臉答上幾句,一時說笑聲差點掀了房頂兒。
蒲草趁著這功夫進屋取了銀錢,出來就笑道,“嫂子們進屋歇會兒,讓這小兄弟好好吃吧,她都快把粉條塞鼻子裏了。”
眾女笑著應了,進屋去又開始飛針走線,蒲草待得那小夥計吃完就同他去驗貨。
劉大夫果然介紹的好店鋪,先前蒲草還擔心鐵匠手藝不好,各處銜接縫隙大了會透煙,沒想到那鐵皮筒子打製得薄而光滑,銜接處咬合得很緊密。兩套爐箅子和爐蓋也很不錯,就是那滿車的青磚也碼得極整齊,沒有半塊殘次。
蒲草當即就道謝並且付了剩下的銀錢,董四引了小夥計趕車把青磚和銅皮筒子都卸到了後園。
小夥計告辭走後,李三叔仔細問了蒲草要如何搭建爐子、煙筒,就攆了兒子去扛支架,然後同董四動手一邊琢磨一邊砌磚。
土爐子的結構其實很簡單,不過是方方正正砌好青磚,前麵留個灶門兒,爐箅子橫在中下,後麵留出插銅皮筒子的孔洞,上方直接放爐蓋,用泥巴封嚴各處縫隙就好。
很快,李三叔搭砌過一個之後就琢磨明白了,搭起第二個爐子時快了許多。眼見銅皮筒子就被一截截銜接了起來,從溫室兩側的兩個土爐子引出來各自回環繞了半個溫室,最後一同歸於立在正中的煙囪。
而鐵皮筒子上方一尺處就是手腕粗的木架子,架子上又順著擺放上三尺寬六尺長的木箱子,足足有十八隻。
這樣一翻忙碌下來,整個溫室一掃剛才的空蕩模樣,變得整齊幹淨、井井有條。董四和李三父子在木箱之間的過道上走了兩趟,又笑著喊來外麵編草簾子的劉厚生進來一同享受成功的喜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