披香雕玉記

秘繡花環·中(情人節番外)

對於新手來說,學習女紅不僅是對心靈的考驗,更是對體膚的折磨。

從雲齡家回來後,容禍兮又不知從哪兒搜羅來一堆碎布,聽學習武完畢後,便一頭紮入房內閉門不出。半個月下來,少女的十指慢慢纏上了白色繃帶,也越發愁眉苦臉了。

“看來師姑的進境不如預期啊。”恕丞瞄著她百孔千瘡的雙手,強忍笑意。

盡管相當不樂意,但眼前這位大齡師侄,應該是她唯一可以吐苦水的對象了。容禍兮把手裏縫到一半的絹花丟開,破罐子破摔似的往桌上一趴:“煩死了!我哪知道有那麽難啊……”

“師姑辛苦了……噗。”恕丞終究沒忍住笑出聲來,立馬惹得容禍兮衝他瞪眼,小手更往桌上一拍:“你還笑,再這麽下去我就真的趕不上了!嘶……”大約是觸到了指上傷口,她頓時呲牙咧嘴起來:“嗚嗚嗚這天殺的……”

恕丞正想說點什麽安慰的話,忽聽香虛館外傳來輕捷的腳步聲,伴隨著男人帶笑的嗓音由遠及近——“禍兒,又躲起來了?”

“糟糕!”容禍兮像是給火燎了一般,噌地從軟凳上彈起來,一把抄過桌上散落的布片,想也不想就一股腦塞進了床底。從未見她跟熱鍋螞蟻似的模樣,恕丞頓覺十分新奇,索性乖乖坐在桌前看她搗騰。

待她把最後一團針線踢進床緣內,下一刻,姬玉賦便推門進來了:“禍兒?”

“在!”容禍兮唰地轉過身來,努力掛起若無其事的笑臉。

恕丞也起身行禮:“宮主。”

“恕丞也在這兒啊,真是難得。”姬玉賦漂亮的眉梢微微一挑,一絲狐疑轉瞬自眼底隱去。恕丞識趣,連忙起身道:“弟子還有事,這就先行告退了。”

姬玉賦略一點頭算是許了,恕丞躬身退到門前,偷偷朝容禍兮使了個鼓勵的眼色,這才心滿意足地離去。

房中隻剩下師徒二人,一時相對無言,氣氛忽然變得有些微妙。進門時餘光掃見她從床榻邊慌張起身,姬玉賦心中有數,淡淡笑了笑,也不繼續深究,將手裏一隻布包擱在桌上:“隔壁鎮上有位繡娘回鄉來,聽說手藝了得,為師便請她給你和你師兄各製了兩件衣物——喏,快來試試。”

打開布包,一件明紫色罩衫並一雙朱紅繡鞋映入眼簾。繡鞋麵上用金銀雙色絲線繡著蝴蝶和重瓣牡丹,那細膩而富有層次感的針法,尤其蝶翼上奇妙的紋路,簡直如同雲齡本人站在跟前與她打招呼。

徒兒反常的沉默,引起了姬玉賦的注意:“怎麽了,有什麽問題嗎?”

“不,沒有。很漂亮。”掩去眼底複雜的神色,容禍兮捧起眼前的罩衫,小心翼翼展開。絲綢的質地光滑潤澤,絲絲涼意沁上指尖,“……做這樣好的衣裳,一定得花費許多心神吧。”

“所以才要好生珍惜。”姬玉賦似乎很滿意她的態度,一撇衣擺在桌前坐下來,忽然注意到她抓著衣裳的手指上,有明顯的傷口。

“禍兒,你的手怎麽了?”

聽得如是詢問,容禍兮像是嚇了一跳,連忙丟開衣裳背過雙手,故作鎮定:“沒什麽,前兩日練劍時不小心弄的。”

……那分明是細小如針眼的刺傷。姬玉賦看在眼裏,自是明白她在說謊,然而更令他狐疑的是——她似乎在掩藏什麽東西。

這樣想著,他瞟一眼小丫頭身後的床榻,並不見異狀,隻是容禍兮刻意閃躲的視線,讓他覺著一定有什麽不對勁的。於是他笑了笑:“日後要多加小心,劍術是用來克敵的,而非傷害自己的。好了,可以試試衣裳了?”

“不必試了,能穿的。再說這麽精細的針線活,要裁改一定很麻煩。”容禍兮這麽說著,不自覺垂下眼眸。

不能再讓雲齡夫人操心勞神了……

“這倒是稀奇。”想不到驕縱蠻橫慣了的小徒弟,也有替他人著想的一天。姬玉賦用好奇的目光在她臉上逡巡——雖說言語間破綻百出,但總覺得太過尖銳的提問方式,會惹怒這個丫頭。考慮一陣後,姬玉賦決定還是暫且不說。

可這並不代表他停止探究。

“既然你這麽說了,那就把這些衣物收好了。”他一麵說著,一麵向容禍兮伸出手,“給為師看看你的傷,我好讓人給你送些藥來。”

聽了這話,容禍兮如臨大敵般退開數步:“都是小傷,不勞師父費心!……”不料話到一半,姬玉賦突然起身朝她走來,一把捉住她的胳膊揚起。

纏有雪白繃帶的小手被迫遞來眼前,大多數傷口都被藏在繃帶下,仍有幾個細小的紅點無法掩藏。容禍兮本能地想抽回手來,不料姬玉賦拽得更緊了,他微微眯起眼,語聲已不如方才那般輕鬆:“怎麽弄的?”

“都說了是練劍……”“還要同為師撒謊嗎?”姬玉賦掀起眼簾,小姑娘負氣又委屈的表情讓他瞬間心軟了。雖說如此,嘴上仍不肯放柔語調:“說,到底是怎麽回事?”

“我……”容禍兮的腦子裏亂作一團,可隻有一個聲音異常清晰,那就是——決不能告訴他,至少現在不能!

揚眸對上師父的黑瞳,她深吸一口氣,努力讓嗓音聽上去平靜一些:“……我、我能現在不說嗎?”

“現在不說,意思是日後再告訴為師?”姬玉賦聞言一愣。他還是頭一回聽到她這樣請求。

容禍兮點點頭,察覺到姬玉賦手上放鬆,她收回那隻被審視過的爪子,藏去身後。

興許是有什麽不得已的內情。姬玉賦如是想著,隨即起身:“既然如此,為師也不為難你。為師隻是想問……闖禍了嗎?”

這一次小姑娘倒是斬釘截鐵:“沒有!”

“那就好。”姬玉賦嘴角勾起一個滿意的弧度,“好生歇著吧,為師回去了。”

目送姬玉賦離開後,容禍兮的視線終於落回那新製的精致衣物上。

不知為何,心底竟湧起了些難以名狀的哀傷。

*****

小屋內簡單得不像女人的臥房。一張床榻,一張方幾,兩根矮凳,除去牆角那隻蓋子上堆滿布匹的木箱,幾乎再看不到什麽像樣的家私。而所有可見的置物台上,也疊放有不少針線布帛,整個屋子就如同繡房的貯藏室,若非雲齡本人站在此地,恐怕根本想不到這裏是住人的地方。

“寒舍鄙陋,委屈二位了。”她輕輕將矮凳拖出來,示意恕丞和容禍兮落座,“稍待片刻,雲齡這就去燒水。”

“不必如此麻煩,雲齡夫人。”恕丞說著,將其中一根矮凳推到雲齡麵前,自己則在容禍兮的身後站定。雲齡遲疑片刻,見兩人執意如此,也就順從地在桌前坐下來。

“再次見到恩人,竟不能親手為之奉茶,雲齡心中有愧。”雲齡低低笑了,抬腕將耳畔的散發斂去耳後,眼波轉向容禍兮:“容姑娘,還記得我嗎?”

被點名的小丫頭摸不著頭腦,隻得搖搖頭,照實開口:“……事實上,我來大濟也不過短短數年,不知夫人是在何處見過我的?”

雲齡看看恕丞,再看看容禍兮,微笑道:“比起我剛認識容姑娘的時候,如今你已能說出地道的大濟語言了呢。”

言下之意,即兩人相逢時,竟是在容禍兮被姬玉賦救下,進入撫琴宮之前。

容禍兮也很快意識到了這一點,她的臉上浮現出訝異:“你……雲齡夫人,莫非你到過西域?”

這是除了當事人本尊之外,誰也沒聽說過的故事。生性敏感如容禍兮,即便入了宮也絕少提起自己的從前,那些她入宮前諱莫如深的過去,想必就算連宮主,也不曾耳聞。恕丞忽然覺著,這些故事叫自己聽了去,似乎挺對不住宮主。

“不瞞容姑娘,當初哈讚王與夏亞王在白泉城會麵時,雲齡便是隨扈之一。”雲齡望著容禍兮,眼神分外溫柔,“也許容姑娘也有所耳聞,哈讚王的三位王妃中,有一位便是大濟的寧遠公主。而雲齡,正是寧遠公主的隨嫁侍女。”

寧遠公主……與其說對這位公主本尊有印象,不如說是對公主身邊的某個侍女有些記憶。容禍兮想了想,“寧遠公主我不曾見過,但我記得,似乎有一位侍女……”

雲齡點點頭,從懷中摸出一枚發簪,放到容禍兮手邊。視線觸及那枚發簪,容禍兮頓時眼中一縮,腦海中有什麽被撕開了一個口子,記憶的潮水迅速湧入——“我想起來了,那位侍女的確是大濟人,得蒙寵召,卻有意行刺哈讚王……不過她的意圖很快敗露了,人也被抓了起來。”

不錯,當時雙王正在宴席上,那侍女借機悄悄向禦座前靠近。作為夏亞王最寵愛的女娃,摩爾蘇·珠法、也就是現在的容禍兮,一同在禦前陪同。隻是那侍女的周身散發出不尋常的氣息,短短一瞬便引來了容禍兮的注意。

那支發簪,那支正飾在她高聳發髻間的細長簪子,精致鏤刻的花簇,上麵盤踞著晦暗的、不懷好意的陰影。

彼時的容禍兮,並不明白那種力量意味著什麽。而現在卻不同了。

“當時那侍女的確懷有殺意,”容禍兮慢慢回憶著,“在她拔下發簪之前,我就知道,她是衝著陛下來的。不過……好歹哈讚的皇衛並非這般不濟事。”

“說的不錯,”雲齡垂下羽睫,用目光撫摸那支長簪,“那個侍女很快被擒住,押入大牢。就在她再也受不住輪番用刑時,巧合的是,寧遠公主死了。不得不說這簡直為有人蓄意謀害王室,提供了再充足不過的理由。所以那個侍女,當夜即被處死。”

容禍兮安靜地停了半晌,暗自籲了口氣:“雲齡夫人,那個侍女是你什麽人?”

雲齡神色黯然:“她,正是舍妹。”

*****

死亡,似乎已成為理所當然的去處。

在獲知胞妹被處死的消息後,雲齡無時無刻,不在等待宣判的到來。她是“刺客”的親姊,是對王室成員謀圖不軌的惡徒同黨,就算株連九族,也並非不可能。

而恰巧這個時候,寧遠公主不知為何,竟在自己的閨房中懸梁自盡了。

雪上加霜,莫過於此了罷?

從臥榻上坐直身子,雲齡扭頭望向身後的窗戶。緊壑的窗扇間,依稀可見守衛的背影。她被囚禁在這裏已有十來日,除了三餐外,似乎再也聽不到半點人聲。

最令人絕望的並非死亡,而是不知死亡何時到來。

第十六日的傍晚,房門終於打開了。當那名哈讚女官趾高氣揚地踏進屋內時,雲齡忽然感到無限的平靜——是的,終於來了,她的最後一日。

然而女官宣告的卻是,釋放,並從此驅逐。

“賽邁爾江陛下身邊的小公主大發慈悲。”女官用傲慢的眼神掃視雲齡,“她替你向天神作證,你是與刺殺陛下無關的清白之身。”

一個全然不曾料到的結局。雲齡想,她說什麽來著?夏亞王身邊的小公主?

素昧平生的貴族女孩,為何會替她辯白?

“那位美麗的小公主真了不得,她揭穿了你的妹妹……對,還有你的主子,那個大濟的公主,是多麽不檢點的女人。”女官毫不吝嗇尖刻的語言,“身為卑賤的奴仆,竟想高攀我哈讚的王子殿下,是何等的愚蠢!”

雲齡安靜聽著她冷嘲熱諷,腦海裏似乎連半點漣漪也無。

“至於那個大濟來的公主麽,身為我哈讚王妃,也做出如此令人不齒的行為,該說是蛇鼠一窩嗎?”哈讚女官繼續說了下去,“她竟也迷上了大王子,妄想借一個奴婢之手刺殺我王,為大王子登基鋪平道路,這是一心要做王後嗎?哈哈哈!……”

雲齡仍舊不動聲色。她的安之若素,讓哈讚女官感到不快,並很快失去了嘲弄的興趣。“總之,你被釋放了,幸運的小可憐兒。三日內你必須離開哈讚的領土,否則,指不定我王改變主意呢?”

從那之後,雲齡獲準返回大濟老家,回到她魂牽夢縈的小村莊。她重拾舊日為皇後製衣的手藝,在鎮子上開了一間繡鋪,開始了新的生活。

兩年前的元日,她送貨回來時,發現家門前多了一對蓬頭垢麵的母女,竟正是本該已被處死的妹妹!

……

“不僅如此,她還帶回了一個孩子,無論我怎樣詢問,她就是不肯說這是誰的孩子。”雲齡歎了口氣,“我也隻得作罷,畢竟對我而言,隻要她還活著,那就夠了。”

容禍兮有些不自在地垂眸,大約是憶起了些什麽:“哈讚王為什麽手下留情呢?”

“興許正是因為……”雲齡從長簪上收回視線,緩緩落向對坐的少女:“因為你,容姑娘。”

——惑亂夏亞與哈讚,令西域兩大雄主毀於一旦的,絕世禍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