皖州,位在大濟東北麵,州境之內多江河湖泊,且坐擁數座名山奇峰,自古以來便頗受文人雅士的青睞。當下正值初春時節,一江微雨自西而東,竟是不曾停過。
所幸樓夙似是早有所料,出發的頭天夜裏遣人租下了一隻畫舫,翌日便攜披香沿雍江而下。二人從閏錫碼頭出發直向皖州,順風順水,至抵達皖州也不過三日。
披香裹一襲鵝黃底銀線繡牡丹綢衫,腰係月白輕羅,下著青蔥色撒花鳳尾裙。她捧了茶杯坐在畫舫頂層的四角小亭裏,手邊是翻了一半的《浮香百味》,江風輕拂,書頁被連著吹過好幾篇。她不甚在意,隻出神望著對麵的江岸。
恰逢春寒,江岸邊的花樹大多剛抽了青芽,嬌嫩清新的碧色悅人眼目,也有迎春喜滋滋地開了大片,金黃燦亮,果真一派新氣象。
“坐在這兒不冷嗎?”
樓夙端了點心與茶水上來,見她對著雍江發愣,不由得笑道:“自閏錫的武林大會之後,你就一直頂著這副失魂落魄的模樣。你啊,對二爺有什麽不滿的,說出來不就成了,何必這麽為難自己呢?”
披香轉眸看來,嘴角一撇:“哪敢啊。披香跟這兒吃二公子的、用二公子的,連欺負的都是二公子。如此優遇,披香豈能說那些個不厚道的話?”
“你瞧,你都這麽說了,幹啥還苦著個臉?”樓夙笑得格外狗腿,拎著的熱茶壺在一邊放下,將筍幹和梅花糕擺來她麵前。“來,二爺來討好阿香了,笑一個?”
披香勉強動了動唇角,算是給了麵子。樓夙笑嘻嘻地替她倒上茶,本要親自喂她吃糕餅,被披香一指戳開。
“對了,近些日子裏,帝都那邊可有什麽動靜?”披香問。
樓夙給糕餅塞滿了嘴,咕噥半天才把字咬清楚:“你指的是什麽動靜?”
披香瞪來一眼:“……長公子不是去年就進東宮做侍讀去了麽,我在語蓮別院的時候曾聽人說,最近東宮殿不甚太平。你個做弟弟的,莫非還沒聽到風聲?”
“哦,你說大哥啊。”樓夙咽下嘴裏的食物,灌了口茶,“信倒是來了不少,可沒一句落著痛處,就見了滿紙稱讚太子殿下的好話……怎麽,阿香對這個有興趣?”
披香搖頭,“我隻不過得了些消息,說是那位益王殿下野心不小,對東宮恐有威脅。”
“無礙,我相信大哥有自保之能。”若非如此,樓家將他送入東宮豈不是自討苦吃?樓夙擺擺手,“不說這個了,畢竟眼下最為緊要的事,乃是製香。”
“不就是你在信上說的帳中香麽。”披香合上已被翻至最後一頁的書冊,“又或者,二公子對此香有什麽特殊要求?”
樓夙眯眼挑唇,指尖頗有節律地扣擊著茶案:“可有一味帳中香,能讓這次的大主顧從此之後離不開它麽?”
披香隻當他是在說笑:“製香的意義本在於清神醒腦、紓解疲乏、泯人哀愁,二公子所說的那種香乃是引人墮落的魔香,對我們製香師而言,製作魔香是為禁忌。這一點,想必二公子心中有數。”
“這麽聽來,你這話的意思莫非是……你製不了?”樓夙笑問。
披香揚眸,正色道:“非是製不了,而是不能製。”
樓夙長長地歎了口氣,手上拈起一塊梅花糕:“你可真堅持,連對著二爺也不鬆口。”
“二爺如今雖忝掌樓家代宗主之職,可說到底,您不是製香師。製香師的原則,便如樓家的家訓一般不容侵損。”
“好了好了,我說不過你。”樓夙苦笑著舉手投降,“不過阿香啊,二爺就一個要求。”
披香撥弄著頸間的珍珠串,“怎樣?”
樓夙緊盯著她的媚眸,一字一字說到:“你要……讓他記住你的香。”
*****
煙渚山,撫琴宮。
偌大的山門前,四名梳著結鬟雙髻的綠衣小婢立在原地,每人手裏各捧了大大小小三四隻盒子。站在小婢們前方的少女青絲如雲,一身深紫襦裙襯得她膚白盛雪,細細看去,便覺這少女眉眼清秀,姿態婀娜,乃是不可多得的美人胚子。
裴少音與顧屏鸞雙雙走下石階,那少女見他們到來,素淨的臉上現出喜色。
“姑娘派人送來的拜帖,我等已收到。”裴少音冠服端正,衝著少女恭恭敬敬地一揖,“隻是姑娘來得不巧,眼下宮主不在宮中,而我撫琴宮自有戒律,姑娘入宮一事,須得等宮主返回後再做定奪。”
顧屏鸞垂手站在一旁不言語,暗自將這少女通身打量了一番。
“咦?我現在不能入宮嗎?”少女眼中盡是失望,“可是、可是我祖父他說……”
“令祖父的話,與我撫琴宮無關。”裴少音笑著打斷少女,“撫琴宮中以宮主的命令為上,既然宮主臨行前並未交代我等接駕事宜,在下也就做不得這個主。請姑娘恕在下失禮了。”
少女垂眸,雙手被絹帕絞得微微發白,嗓音亦是越發地低了下去:“可是……”
裴少音無聲側首,正對上顧屏鸞莫名愉快的眼神,遂一聲悶笑。
顧屏鸞竟也沒有惱。
“那麽、那麽……”少女躊躇一陣,似是最終下定決心:“我便在此等候宮主回來。”
聽得此話,顧屏鸞終於舍得開口了:“不過我看姑娘身子柔弱,且不論這煙渚山中氣候莫測,單說那些個偶爾現身山門外的野獸,屆時隻怕也會要了姑娘的命去。”
少女身後的一名小婢忍不住插話:“我家公主乃是大濟的金枝玉葉,你們不好茶好飯供著也就罷了,竟還為難起我家公主來?哼,果真是窮山惡水多刁民!”
顧屏鸞眼中利光乍現,正要發作,卻被裴少音抬手攔住。
少女回頭望向那小婢:“掌嘴。”
“公主!公主息怒!婢子也是為了公主……”
“休得多言,掌嘴。”少女的眼波仍舊淡然一片,“還是說,你要本公主親自動手?”
“……是。”小婢放下手中的錦盒,依令扇起自己耳光來。
山門前四方寂靜,獨劈劈啪啪的脆響清晰入耳。裴少音帶笑地立在少女麵前,心下暗自吃驚。
分明是毫不留情的懲罰,這姑娘竟能如此輕描淡寫地開口……有趣。
小婢打了一陣,兩頰業已是又紅又亮十足飽滿,好似剛結了繭子。顧屏鸞這才道:“好了,不必再打了,撫琴宮可沒那個閑情同小輩較真。”
“姐姐說的是。”姑娘輕聲應道,也不回頭:“罷了,今兒個就看在姐姐的麵子上饒你一回,且停下吧。”
……呿,誰是你姐姐啊?顧屏鸞撇了嘴腹誹起來。
小婢忙不迭衝著顧屏鸞叩頭稱謝。
忽而有清風自層林間吹拂而至。裴少音驀地抬頭,片刻,唇邊扯開一絲笑弧:
“回來了。”
“咦?”少女眸中瞬時豁亮,“是宮主回來了嗎?”
正說著,便見山門外連接山道的石階上,一抹墨黑人影緩步而至。
見狀,裴少音與顧屏鸞遂整頓衣冠,繞過少女,向那黑衣人迎上去:“學生恭迎宮主。”
少女轉過身來,學著兩人的恭敬態度,斂裾屈膝,算作是致禮了。
“咦,你二人怎會在此?”黑衣人撩起涼帽下的障麵黑紗,現出一張年輕俊秀的臉龐。兩道修眉略微上挑,黑眸如點金墨般流麗燦亮,唇邊亦噙著清淺笑意。
正是那渡船之上的墨衣公子。
不等裴少音開口,顧屏鸞當即搶了話:“這位姑娘昨兒個遣人遞來了拜帖,說是宮主的貴客,今日就由宮中弟子領來山門前。然照撫琴宮中的戒律,這位姑娘怕是不能入宮的,我與二宮主便來瞧上一番了。”
好罷,姑且算她沒說錯話……裴少音悻悻然別開臉去。
“唔,原來如此。”嘴上這般說著,眼底卻仍是迷茫不解,墨衣公子的視線越過裴少音落向那紫衣少女:“不知姑娘是何人?”
少女粉麵霞飛,垂首應道:“我、我叫宋湘,當朝宰輔左思羨是我的祖父……”“啊我想起來了。”少女話音未落,便見墨衣公子苦笑著蜷指敲敲自家腦門,道:“你是湘公主,左相千金左昭儀的女兒,沒錯罷?”
“是,我就是湘公主。”宋湘將頭垂得更低,濃密羽睫輕輕顫動,活像兩柄小扇子。
“果然是公主,恕在下失禮了。”墨衣公子抖開袍袖拱手一揖,又道:“少音,你二人還不快請公主入宮?”
既是宮主之令……裴少音與顧屏鸞對了個眼色,前者端起笑臉,後者則是頗為不快地轉開眼神:“恭請公主入閣聽琴。”
“湘公主,裏麵請。”墨衣公子略微欠身,向宋湘伸出手去。
宋湘抬袖掩唇,雙頰如生彤雲般嬌豔欲滴,纖妙素手輕巧地落在了墨衣公子的掌心。
*****
翌日巳時,天候難得轉晴了。
晨霧尚未散盡,畫舫泊在一處背陰的塢頭,四圍俱是腥濕的水汽。披香捧了一隻繡著福祿壽喜字樣的翠綠錦盒自艙中步出,察覺到呼吸間不同以往的濕潤感,便命人取來厚實的小塊毛氈將盒子嚴嚴實實裹了一圈,這才放心邁出艙門。
樓夙早已命人將觀花閣收拾妥當,兩隻百歲紫檀木雕製的條案相向而置,案後是赭紅絲絨麵墜明黃流蘇的軟墊,臨水兩側的舷窗前掛有大幅鵝黃銷金簾。閣中四角立有四名紅衣小婢,每人各掌一隻瑪瑙托盤,內裏盛滿酈州深山中所產之百色石,粒粒晶瑩可愛。
滿室奢靡之至的行頭,隻是不點香,就連水果香瓜也不曾入內。
條案一側三步開外,豎有一方六折琉璃屏風,麵上繪滿豔色花鳥,一看便知其造價不菲。樓夙著人再抬了一張條案擺去屏風後,又將小爐、香木、盛放雪水的窄口瓶等物事挨個預備齊全。
這時,披香捧著毛絨絨的一團包袱進來了。
“喲,二公子都替我準備好了?”瞧見屏風後一應俱全的製香器具,披香有些吃驚。樓夙則是款款擺扇,口中得意道:“二爺曉得你省不掉這許多道工序,就叫人全部搬來了。如何?”
“少了雲母片與香甑。”披香放下錦盒,小心拆開包覆在外頭的毛氈,又笑道:“無妨,我這兒都帶著呢,待會二公子隻管看好戲就成。”
“好啊,二爺就等你大展身手了。”樓夙揚唇漫笑,“另外啊,記得把你的麵紗放下來。”
披香亦是笑,如他所言那般放落麵紗,輕薄素雅的料子便將她整張容顏掩去。
樓夙滿意地點點頭,悄然斂下眸中的寵溺之色。這就聽得觀花閣外有小婢來報:
“二爺,您的貴客已到船外。”
“哦?”樓夙挑眉,“好得很,且引二爺親自去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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