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賦公子,您是不是累了?”
宋湘頓下指尖撫弦的動作,凝視那對坐之人的麵龐。隻見姬玉賦單手支頤,狹長曼麗的黑眸無聲輕闔,若非眉間那一絲蹙痕,當真是要讓人以為他已睡了過去。
聞聲,姬玉賦並未答話,而是施施然放下胳膊睜開眼,眉間蹙痕愈深一分。
宋湘歎道:“湘兒觀公子的麵色不佳,許是受了風寒。”隨後她停琴起身,緩步走到桌前,取過桌上那壺方才由女侍換來的熱茶,小心斟入茶盅內。
“姬某無礙,公主不必在意。”姬玉賦揉著額角,試圖緩解腦中如漣漪般漸次擴散的隱痛。不知自從前的哪一朝起,他就不再患病,莫說風寒,即便是叫他站在雪地裏凍上個三天三夜也無妨。
故而,這腦中的隱痛來得莫名,姬玉賦默然不言,心下自有一番計較。
轉眼間宋湘已將茶盅捧至他的麵前,一雙秀目盈盈帶笑:“縱是無礙,暖暖身子也好。”手中玉盞內,一泓茶湯清亮如玉,乃是宋湘自宮中帶出的宣州貢茶。“湘兒明兒個就要下山了。此去一別,也不知何時能再見到玉賦公子……”
姬玉賦接過茶盅,揚唇莞爾:“人說相逢皆是緣分,隻是姬某與公主的緣分,恐怕還掌握在令祖父手中罷。”
不曾料到他會如此坦然,宋湘一時頗為尷尬,遂訕訕地別開臉,十根纖指兀自攥得緊了:“……祖父他,終究也需過問湘兒的意願啊……無論如何,隻要湘兒認定了,祖父他亦不會為難於我。”
“公主的心意,姬某知曉。”姬玉賦揭開杯蓋,一股嫋娜的水霧騰騰逸出,茶香馥鬱。
下一刻,黑眸驟然揚起,正撞上宋湘別有深意的眼神。
托著茶盅的手懸在半空中,半晌不見動靜。宋湘硬邦邦轉開視線,局促地絞動手中那方絹帕。
許久,才見姬玉賦牽動唇線,飲下一口茶水去。
宋湘隻覺胸中心跳如雷,好似有千軍萬馬擂鼓催陣。及至看他安然擱下那隻茶盅,她才略略鬆了口氣。
“……公主這茶,”姬玉賦似笑非笑地挑起眉梢,“泡得不錯。”
宋湘張了張嘴,終是勉強笑答:“玉賦公子過譽了。”
姬玉賦雙手交握椅側,“公主打算明日何時起程?”
“辰、辰時……”宋湘再也站立不住,軟綿綿地退開兩步,竟似要向後仰倒去。
幸得姬玉賦出手相扶。
嬌滴滴的金枝玉葉側倚在他胸前,一隻柔荑如蛇般攀上他的墨色前襟。修得極圓潤的玉甲一蜷一撥,試探著挑開那絲交疊的衣衽,生澀而執拗地向內撫摩——
“公主。”
姬玉賦的嗓音清醇如常,連半分欲念也無。
不料宋湘折轉了身子,抬起雙臂勾住他的脖頸,馨香紅唇一寸寸湊近來:“……玉賦,喚我湘兒。”
“湘公主,你與姬某相處不過四日,公主便要待姬某這般親密……是不是早了些?”姬玉賦嘴角噙著一抹笑弧,如彎月映照眸底那片深不可測的黑夜,七分興味,三分冷淡。
語間之意若即若離,一隻胳膊卻穩穩扣在了宋湘的腰間,半是邀請半是拒。
……隻差一步。
思及祖父的叮囑,宋湘胸中越發地忐忑,索性讓紅唇碾過他的喉結,往上挪去。
然,一切意亂情迷,在她瞧清他上挑的嘴角時戛然而止。
她認得那笑容。它曾出現在太子的臉上,祖父的眼底——縱使並不鍾情懷中之人,亦可樂得享受,如何婀娜的軟玉溫香,他分明就是無所謂的。
……留情處還似無情,最是絕情。他們是,他也是。
宋湘驟然推開姬玉賦。
幾乎是與此同時,暖閣門外傳來裴少音的聲音:
“宮主,學生前來複命。”
姬玉賦不動聲色地斂攏衣衽,拂去袖上的褶子,視線落在桌旁的宋湘臉上。
湘公主花容慘白,唇上毫無血色,手指死死攢著明紫的緞子袖邊,靠著桌沿勉強站立。
“湘公主,”姬玉賦慢吞吞向她伸出手,宋湘本能地欲側首避開,卻又中途頓住。男子修長的指節撫上她的頭釵,輕輕扶正:“姬某告辭。”
宋湘一個字也吐不出來,隻怔怔地望著姬玉賦步出房門,消失。
裴少音的眼光在他身上來來回回兜了個轉,唇邊現出戲謔之色:“宮主啊,您就不感謝感謝學生救駕及時?”
“你把我當什麽人了?”姬玉賦眉也不皺,滿麵坦然地走在前頭,“姑娘家的花巧手段,我見得多了……若換在你裴少音身上,指不準會有些用處罷?”
“咳。”裴少音訕訕然轉開視線,決意切入主題:“宮主要的東西,恕丞已帶回來了。”
姬玉賦淡淡嗯了一聲,“那二人的來曆查清了?”
“不錯,那二人正是來自酈州樓家。這一點,怕是假不了的。隻不過……”
“怎麽?”姬玉賦黑眸掃來。
裴少音笑得頗有些古怪:“恕丞業已派人查過,說是那位披香夫人的來曆,不甚清晰。”
“這一點我也有所耳聞。”姬玉賦道,“那位夫人雖竭力掩藏自己的形貌,然到底瞞不住是個年輕的姑娘,自稱‘夫人’本就說不過去。且這披香夫人從前不曾聞名,卻在這一兩年間聲名鵲起,可謂出盡風頭。她與那樓夙一般,年紀輕輕,雖仍算不得扛鼎之才,卻也足以惹人側目了……”
頓了頓,他忽然笑了:“哈,我該稱讚是樓家的功夫做得到家呢,還是他鍾恨芳留了一手?”
聽得那後一個名字,裴少音瞪圓了眼:“鍾恨芳?披香夫人怎會與那老家夥有牽連?”
“嗯,鍾恨芳啊……哈哈哈,你說呢?”姬玉賦側過半邊臉來,眼角笑意晏晏。
思索許久,裴少音隻得衝他拱拱手:“學生愚鈍。”
姬玉賦轉過頭去,邊走邊道:“披香夫人與鍾恨芳,恐怕不僅僅是師徒那麽簡單……此番我前往畫舫與樓夙會麵,那披香夫人出手相贈之物,乃是‘千歲恨’。”
“……千歲恨。”裴少音默念著香名,麵色越發地難看起來。好半晌,姬玉賦才聽他再度開口:“宮主,這是不是弄錯了什麽?‘千歲恨’的製法早已失傳,且披香夫人她決計不會做對不起宮主之事。學生以為,當是那樓夙故弄玄虛。”
聞言,姬玉賦腳下一頓,卻並未回頭。
裴少音亦跟著停了步子。這時,他聽身前之人沉聲問道:
“少音,你說那披香夫人決計不會對不起我,以何為證?”
……這個。裴少音暗自拭汗,心中免不得腹誹一番,遂硬著頭皮作答:“呃,依學生看來,那披香夫人不過是樓家的一枚棋子,若說得明白些,當與那位湘公主的來意相去不遠。況且她到底是女流之輩,就算真有害人之心,也奈何不了宮主您。”
姬玉賦沉默不語。
“啊,另外,恕丞也送來了閏錫那頭的消息。”裴少音心下苦笑兩聲,適時調轉話題:“駱子揚已收到了小金刀與宮主的書信,昨日便派人回函來,說是隨時恭候宮主大駕。”
“我知曉了。”姬玉賦淡淡應了,“有一事,你須得記下。”
“是,請宮主吩咐。”
姬玉賦總算轉過頭來,鴉黑星眸下似是藏有一汪幽深古潭,“明日辰時,替我送湘公主下山。”
“咦,宮主不打算親自相送?您不是還……”裴少音正欲調侃,忽見姬玉賦素來白皙的臉頰上竟泛起了一層詭異的潮紅,好似塗了厚厚的胭脂。
“……唉,這玩意有些棘手。”姬玉賦顯然已察覺到他的詫異之色,他施施然抬袖,擦去那片不知何時自額際沁出的薄汗。“我得先去解決掉這麻煩,若是明日仍未出關,你便替我送她。”
裴少音卻是微微變了顏色:“那女人真是膽大妄為,竟敢……”
姬玉賦搖搖頭,抬手示意他不必再說了。
“罷了,我既當著她的麵飲下那杯茶,便算是給足了她麵子。她不會再做什麽。”他舒了口氣,麵上露出罕有的疲憊。“我想我得去一趟赤龍潭了,這消息,你切莫驚動他人。若屏鸞問起,便說我下山辦事。”
“……是。”裴少音勉強斂下怒意,垂眸拱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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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近黃昏,整座撫琴宮籠在一片搖搖欲墜的金紅之下,滿目粲然溫暖。披香站在爭鋒閣內,半掩美眸,凝視手中這柄裝有鏤花翠玉劍格與水綠劍穗的修長武器。劍柄上裹滿搓得細膩的軟金絡子,細細密密纏了一番,劍頭飾以雙色翡翠,半紅半綠,乃是華貴非常的寶劍。
在她十歲生辰之日,姬玉賦將此劍贈與她。不過在那時看來,與其說是送給她的武器,不如說是“玩物”。隻因它瞧上去精致富貴,她便以生辰的名義向他討要,而他自然也不吝私藏。
流年輾轉間已是十二年後的今日。它仍舊靜靜地躺在爭鋒閣內,等待舊主回來。
想到這裏,披香不禁歎了口氣,微涼的指尖拂過劍身,如同撫摸十二年前那場不歸的花期。
本是由顧屏鸞領她前來此地,可那位正主卻在半道上給宮中子弟劫跑了,丟下客人獨自待在爭鋒閣內轉圈圈。所幸,這位客人自得其樂,絲毫不覺有何不妥。
她收起這柄劍,小心翼翼地擱回木架上。看到劍身與劍鞘都十分幹淨,知曉是顧屏鸞時常擦拭的結果。她離去這些年,這柄劍隻能在此安然沉睡,幸得顧屏鸞心細,連她這柄無主之劍一並照顧了去,倒讓她覺著分外感動。
回轉身去,她忽見閣門外掠過一抹墨黑疾影。
“咦?那是……”
幾乎是本能地認出了那道身影,披香快步走到門邊,順著他行進的方向望去。與此同時,她亦敏銳地察覺到風中殘留的一縷異香。
而後,黛眉倏然蹙緊:那樣的味道,莫非是……
來不及多想,她幹脆拎起裙裾,朝黑影消失的那條小道追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