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邊廂,樓二公子一連四日給晾在雪硯居內,莫說那神出鬼沒的姬玉賦,就連裴少音和顧屏鸞也不曾露麵,當真像是把他給軟禁了似的。撫琴宮的待客之道著實讓樓夙窩了滿肚子氣,這兩日他急切地盼著誰來戳他一下泄泄火,免得真活生生憋出內傷來。
披香來找他的時候,他剛在那守門弟子的跟前碰了一鼻子灰,鐵青的麵色,活像是描了滿臉螺子黛。
“小金刀到手,咱們跟撫琴宮這宗生意就算了結了,他憑什麽不放咱們走?”
樓夙篤篤篤敲著桌麵,對座的披香則是微微一笑,從袖籠裏取出一隻小口袋來:“二公子,吃不吃啊?”
“……”樓夙對她的悠然自得表示深切狐疑,“那是何物?”
“醃梅子,三宮主親手醃製的寶貝喔,要不要嚐嚐?”披香晃了晃袋子,而後解開袋口的絲繩,立時便有一股清甜誘人的蜜香鑽出袋來。她將口袋推到樓夙麵前,“看你這滿臉憋屈樣兒……安心,我這次可不是來敲詐的。”
樓夙悻悻然別開臉,勉強從袋子裏拈出一顆梅子來:“……說吧。”
披香斜眼睨著他,“二公子不必如此緊張,阿香隻是有些問題想請教二公子。”
隻要你開口就難得好事啊……樓夙聽在耳中,勉強嗯了一聲。
“這小金刀,乃是江湖中人夢寐以求之物,撫琴宮奪它,阿香可以理解,但樓家並未涉足江湖,為何二公子要得到它?”披香挑選著適當的措辭,“再者,便是幾日前二公子口中的‘撫琴宮與皇族的交易’……不知二公子要如何解釋?”
樓夙定下神來,靜靜品著梅子。
“另外……”披香挑眉,琉璃似的眸子下輝光靡麗。“皇族內那位年輕的公主,不知是否已婚配?”
聽及此處,樓夙倏然抬眼:“哦?阿香對那位公主有興趣?”
隔著輕薄的麵紗,披香與他無聲對峙:“二公子以為呢?”
樓夙笑了笑,“不愧是阿香,問得真好。你說的那位公主叫做宋湘,乃是左昭儀的女兒,左相的外孫女。雖已到了婚配的年紀,但……左相顯然對這位湘公主的駙馬,另有打算。”
披香沉吟片刻,“那麽如此說來,二公子找上撫琴宮,則是樓家的‘另有打算’了?”
“哈哈哈哈……”樓夙笑得十二分愉悅,“說是樓家也不為過吧。你知道,陛下早有清剿江湖門派的心思,隻是這清剿的方法各不相同。”
麵紗輕輕一動,披香張了張嘴,並未出聲。
“在那之前,先為我等所用,不好麽?”樓夙再拈起一粒梅子,納入口中。“能釀得如此美味的醃梅子,你說,這江湖中是不是人才濟濟?”
顯然,樓家與左相並非同路之人。披香蹙緊了眉心:可……難保那湘公主業已知曉樓家人到來的消息,若真是那樣,樓家豈不失了先機?
樓夙搖搖頭,歎道:“那姬玉賦對咱們避而不見,想必是摸透了咱們的來意,打算就這麽跟咱們耗下去。畢竟我身負要務,這小金刀還須盡早帶回樓家才是。你說,我要怎麽做?”
湘公主昨日已離開撫琴宮,恐怕樓夙連她上山的風聲也沒摸著。
披香將盛裝醃梅子的口袋重新紮好,收回袖籠內:
“咱們這就去見宮主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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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養了整整兩日,總算將體內殘留的藥性全部逼除。運功調息過後,姬玉賦渾身已是大汗淋漓,遂喚來弟子備下熱水,獨自往浴房裏沐浴去了。
偌大浴房,以白石築池,碧水為湯。池邊有四隻獸首石雕,獸口大張,散發著馥鬱香氣的蘭湯便從獸口中汩汩注入池內。
姬玉賦解開袍服,現出背後精悍結實的肌理。鴉黑發絲自肩頭簌簌散下,隨著主人一道浸潤在池水裏。
縱使昏睡許久,殘留在嘴唇上的觸覺卻不曾離去。
他舒了口氣,緩緩走到一隻獸口前。濃鬱的蘭香與水霧包湧在他周身,他扶著獸首,將頭埋入嘩然奔騰的水流之下。
耳邊分明是響亮的水聲,他卻隻覺著四周都安靜下來,沉寂如死。
下唇的傷口已近愈合,他隱隱約約記得自己做過些什麽,說過些什麽。懷裏的馨香似乎並未離去,那片溫軟紅唇貼合著他的呼吸,差點逼瘋了他。
……是誰呢?他不自覺地皺起眉峰。是湘公主嗎?
不對。
湘公主的臉,他怎會錯認成禍兮?
姬玉賦默不作聲,自水中緩緩抬起頭,抹去臉上的水珠。
那個姑娘咬破了他的嘴唇,興許,自己當真輕薄了人家。思及此,他眉心越發地蹙緊:這可真是要不得啊,真是要不得……
“宮主。”浴房外傳來裴少音的敲門聲,“樓二公子與披香夫人求見。”
披香夫人?
這個名號貫入耳中,姬玉賦隻覺心底頗有些悻悻之意,眉間亦蹙得更緊。
“……該不會,該不會是她罷?”他斂下眸子,嘴裏悶聲呢喃:“天下哪有這般湊巧之事?必定是我弄錯了人,嗯……”
雖說這般堅定地否認著,胸中卻又沒來由地發虛,好似給什麽東西搗了個窟窿,風聲一過便冷颼颼地打顫。他不自覺撫上下頷,誰知指尖觸到嘴唇那記傷口時,腦中反倒更是無所適從了。
“宮主,樓二公子與披香夫人求見。宮主?”
門外的裴少音再喚兩聲,見無人應答,暗自腹誹道:莫非又趴在裏頭睡著了?
正考慮著是不是要進去叫醒他,又聽得浴房內傳來響動,大約是姬玉賦爬上來擦身更衣了。裴少音耳力了得,饒是浴房內水聲清越,他仍能聽見悉悉索索披衣係帶的輕響。
沒過多久,那人的腳步聲已到了門邊,裴少音總算鬆了口氣。
好極了,好歹這回沒讓人家等上一兩個時辰。
“樓二公子來了?”姬玉賦拉開房門,身後婷婷嫋嫋的水蒸氣爭先恐後湧出來。裴少音嗯了一聲,冷不丁瞧見宮主搭錯的衣衽,一時隻覺著無比汗顏:“宮主……您要是就這麽出去了,那可真嚇人呢。”
姬玉賦歪歪腦袋:“唔。怎麽?”
“衣衽,衣衽反了。您這交左衽的給人家瞧見,還不得以為詐屍了?”裴少音撫額。
姬玉賦這才垂眼往自家前襟瞧去——果然,右側衣衽堂而皇之地壓在左側衣衽上麵,再加諸這身萬年不變的墨黑錦袍,當真是從頭到腳的死人行頭……
好罷,有錯便改。於是他乖乖脫下外袍丟給裴少音,鬆開腰帶,就地糾正問題。
裴少音尷尬地回頭望望:身後幹幹淨淨,連一個人也沒剩下,原本還有兩名女弟子守在浴房外,想必……已在宮主寬衣解帶時落荒而逃。
待宮主將衣裳整理妥當,裴少音依次呈上象牙梳、公子巾與王者香錦佩,不知不覺中又折騰了一盞茶的功夫,這才算了事。
“樓二公子必是為小金刀而來。”姬玉賦結好香佩,將挽起的袍袖放下,眸中已然不見方才的雲霧迷離:“少音,往閏錫送還小金刀的幾名弟子,可回來了?”
“昨兒個亥時便回來了。”裴少音道,“那位駱子揚駱盟主還算個明事理的,並未為難幾個孩子,他們交換了小金刀把您的信遞上去,就這麽回來了。”
姬玉賦斂眉沉吟。
裴少音從旁細細瞧著他的顏色,試探道:“既然宮主已掌握了他二人的底細……”
“那樓夙的打算,不過是借撫琴宮之手討好太子。”姬玉賦搖頭低笑,“樓家與孝陵王乃是姻親,樓家長公子又在宮中伺候,隻消略加探查,便可知曉他樓夙究竟為何而來……再說,如今天望城中對那皇位虎視眈眈者,不止太子一人,恐怕此番樓家的用意,不僅僅是與咱們搭上線這麽簡單。”
關於這一點,裴少音心底亦是有數的。毫無由頭地找上撫琴宮,又做些不著邊際的事,與其說是做生意……倒不如說是試探更為妥當。
思索間,姬玉賦已先他一步邁出外間門檻,往暖玉堂走去。
披香仍掛著一幅天青素紗障麵,湖藍底滾銀邊的緞子長裙散在繡鞋邊,堪堪掩住鞋麵上那一雙玲瓏精致的月白鳳蝶。她端立在樓夙身後,乖乖巧巧不聲不響,雙手亦藏在過長的袖籠下,看上去就跟山下鎮子裏賣的仕女娃娃一個模樣。
元舒展眉遠目,佯裝望向不遠處弦武殿的簷角,實則偷偷打量著這位披香夫人。
雖說瞧不清臉容,但這身段和儀態什麽的,倒是比三宮主動人許多。他腦中默默思索:若是將披香夫人與帝都掬月齋裏的那位淬思姑娘相比……不知誰更勝一籌呢?
走神間,便見姬玉賦與裴少音二人遠遠而來。
“啊,宮主來了!”
披香扭頭望去,樓夙卻是倨傲似地立在原地,一點動靜也無。
待到得近前,姬玉賦攏了袍袖向樓夙端端正正地一揖:“對不住對不住,一時遇上了點小麻煩,叫二位貴客久候了。”說著便率先邁入暖玉堂,側首禮道:“二位請。”
樓夙還禮,領著披香隨他入內。
心頭還念叨著上一回被姬玉賦忽悠的事,然小金刀到底是到手了,樓夙麵色不豫,開口時勉強也還算得溫和:
“在下與阿香在撫琴宮叨擾這許多日,承蒙三位宮主照拂,著實令在下感激不盡。隻是在下與阿香尚有要事在身,恐不便久留……故而,今日特來向宮主辭行。”
元舒為四人奉上茶來,依舊是那日所飲的關山月。姬玉賦淡淡一笑,取過茶盞湊近唇邊,漫道:“樓公子在宮中數日,姬某也無暇陪伴,說來真是慚愧啊……若樓公子不嫌棄,倒也不妨在宮中多住上些時日,待考慮清楚後,再行下山。”
樓夙眸中一震,不動聲色:“在下不明白宮主的意思。”
“嗬。”姬玉賦在杯邊淺呷一記,黑眸倏然揚起,眼底笑意涔涼:“雖說我撫琴宮素來並不過問雇主的私事,然,若這位雇主向撫琴宮索取之物過於古怪,姬某就不得不多個心眼。”
樓夙笑了:“宮主的言下之意,便是要過問在下為何奪取那柄小金刀了?”
“不。”
幹脆利落的否認,讓樓夙稍稍一愣。
姬玉賦隨手擱下茶盞,星眸璨動:“樓公子不妨說說——太子殿下挑上撫琴宮,是何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