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畿卞湖縣,卞湖鎮,語蓮別院。
辰時方過,水霧將散未散,呼吸間滿是濕漉漉的味道。沉水推開窗扇,將掛在窗前的翠色竹簾放下稍許,堪堪能掩住從外間探來的視線。做簾子的竹片劈得又細又勻,用結實的線繩串在一起。屋中氤氳的金香尚未淡去,沉水自屋門邁出時,一襲天青錦袍沾滿香氣,隔得老遠都能嗅見。
薰園的內院中,一名與沉水著同樣袍服的少年長身而立,手裏捧了一隻銅盆,往院子裏潑灑淨水除塵。聽見屋門的動靜,少年轉過頭來,現出一張年輕秀致的臉容。細細看去,竟與沉水生得一模一樣。
“兄長大人,金香用過頭了。”少年脆生生笑道,“你這一身香得亂七八糟的,莫非是要出去招蝴蝶?”
沉水抬袖在胳膊上嗅了嗅,覺著的確是熏過了頭,遂轉身要回屋去更衣。又聽那孿生弟弟喚道:“哎哎,別走了,夥房那頭還熱著瘦肉粥呐,你趕緊去盯著點。我得先掃完院子。”
“哦。”沉水悶頭應了一聲,忽然皺起眉來:“等等,止霜,昨兒個咱們說早上有什麽事要做來著?……”
止霜慢條斯理地答道:“鎮上的鋪子昨天來人說,香妞兒要的一雙香爐已做好了,讓咱們記得去取。陳家師傅午時得出趟門,特地囑咐咱們趁早去。”
聽到陳師傅的名字,沉水將眉頭皺得更緊。
……那個老色鬼,每次打量他家香妞兒的眼神都跟剝衣裳似的,恨不得眼前之人立馬脫給他看,難怪一大把年紀了還娶不著媳婦。
沉水一麵想著一麵往夥房走去,忽然聽見薰園外傳來小仆的聲音:
“二位少爺,香主子回來了!”
止霜低低呀了一聲,兩眼瞬時放光:“香妞兒回來了!”
沉水卻是一抽嘴角:“啊啊啊不行,我得趕緊把這身味道去了先。止霜,要是香妞兒問起我,你就說我在夥房煮粥!”蹦蹦跳跳說完,他拔腿就往夥房方向跑去。
止霜噴笑:煮粥?我看是尿急吧。如是想著,他隨手將銅盆擱去院中的石凳上,掏出絹帕來擦擦手,端正了衣裳和額際的公子巾,隨即往薰園外快步而出。
披香方才將罩在腦袋上的風氅摘下,便聽得內院一聲嬌呼:
“香妞兒你回來啦——”
跟在披香身後的樓夙立馬掛起一臉悻悻然,未及他開口,隻見一團天青色自第二進院落的大門內風風火火衝出來。披香笑嘻嘻地伸開胳膊,那團天青色毫不猶豫地撲入她的懷裏,貓兒似的又磨又蹭:“嗚嗚嗚你總算回來了你不在的這些天我們好生辛苦啊——”
“喂喂臭小子,別以為阿香對你笑你就得寸進尺的哈。還不把爪子拿開?”樓夙走上前去擺擺扇子,照著止霜的腦門就是一下。止霜不依不饒地拱拱披香,花瓣似的小嘴撇得分外無辜:“香妞兒你看看,二爺又欺負人啦!人家就是想歡迎香妞兒回來嘛……”
披香給小公子拱得苦笑不得,隻好摸摸止霜被敲中的地方:“乖,不鬧了不鬧了。好不容易才從宣州爬回來,你總得先讓我歇口氣不是?”
止霜在她懷裏點點頭,遂依言鬆開她,乖巧地捏著她的袖擺:“香妞兒辛苦啦,要不要止霜替你揉揉肩?啊,最近兄長大人說止霜揉肩的手法有長進,正想給香妞兒試試呐……”
嘴上這般說著,還往樓夙這頭連拋幾個眼波,小公子滿臉洋洋得意,直看得樓二爺無言氣結。他掂了掂手裏的扇柄正要再敲過去,又聽披香問:“咦,怎麽沒見著沉水?他還沒起身嗎?”
“起來了起來了,這會跟夥房裏煮粥呐,是兄長大人特地為香妞兒做的瘦肉粥哦,其他人啊,沒份兒——”止霜挑釁似的衝樓夙眨眨眼,一雙水眸笑得純良無邊:“啊對了,二爺要不要一道來嚐嚐鮮呢?”
“……我我我不餓。”樓夙煞黑著臉抖開扇子,“畫舫還在那邊等著,阿香,既然你這兒沒什麽事,我就先回去了。”
“咦,二爺不在語蓮別院用早膳嗎?”止霜兩眼無辜地望著他,“莫不是、莫不是嫌棄止霜的兄長大人手藝粗陋,做不出樓家膳房的味道?”不等樓夙答話,止霜便可憐巴巴地垂下腦袋,雙手絞著衣邊,“止霜就知道二爺是嫌棄止霜和兄長大人……嗚……”
這、臭、小、子!樓夙咬牙切齒地瞪著止霜:“好啊,既是止霜公子盛情相邀,樓某怎能推辭?那就在這兒用早膳罷。”一麵說還一麵笑,手上折扇悠然款擺,其形其態十分大爺。
“得了,備了早膳咱們就趕緊吃去,我都餓壞了。”披香拍拍止霜,又對樓夙笑道:“二公子您也別往心裏去,止霜這孩子哪兒都好,就是太黏人。您大人大量,多擔待著些。”
樓夙嘩地合起扇子,擱在手心敲了敲,一雙秀目笑得溫軟客氣:“哪裏哪裏,樓某怎會同小孩子計較呢?哈哈哈哈——止霜公子,裏麵請吧?”
沉水端著四碗瘦肉粥邁進內院,身後兩名小仆則是各掌一隻烏漆托盤,每隻托盤內置有三樣小菜,甜的是紅豆糯米糕、黃金千層酥與紫芋芝麻糕,鹹的是蔥油烙餅、醬肉小籠包與鹽水木耳。沉水與披香慣吃甜食,而止霜更偏愛帶鹹味的菜品,早上都得備齊了。
在夥房裏待了好一陣子,衣上濃鬱的金香勉強被煙火氣衝淡,盡管這樣,沉水還是格外小心地在袖管上嗅了嗅,確認是瘦肉粥的味道後才敢走出夥房。
……不過,香妞兒的鼻子可比自己靈便許多,若能瞞得過她才算好。
“沉水,有勞你了。”
見小公子捧碗進屋來,披香的笑意更見溫婉,“別忙活了,過來坐吧。”
止霜叼著一隻棗糕瞧瞧自家兄長,再瞧瞧座上的樓夙,二公子麵色自若,還不時往披香那頭瞥去一眼。這位香妞兒已摘下了麵紗,一張絕色端麗的容顏現於人前,微笑的時候唇角牽起一彎清淺的弧度,兩汪梨渦落在頰側,甜蜜且嫵媚。
沉水的確是打算在披香身邊就座來著……他深深吐納一番,勉強端起微笑,一屁股坐到了樓夙的身邊。
耶?樓夙一頭霧水地望著他,看他若無其事地舀粥吃,神態之鎮定動作之優雅,安安靜靜,顯然連半點解釋的意思也無。
止霜卻是明白兄長此舉深意的——若是坐得離香妞兒太近,難保不會被嗅見金香的味道嘛。這種香雖算不得金貴,然其間諸般用料大多不利於男子心身,故而香妞兒一直不允他們使用。
無妨,隻要不被她逮著就成。
“香妞兒這次去宣州,可有何收獲?”喝了小半碗粥,沉水慢吞吞擱下小勺。十二三歲的少年,偏生喜歡成年男子的扮相,除了衣裳的製式沒得挑以外,沉水始終秉承身為兄長的意念,習慣於用一種老成且詭異的腔調說話。
不料披香給這話問得一愣:“……你是指什麽?”
沉水滿麵肅然地睨著她:“自然是製香啊。除了製香,你還能有什麽斬獲。”
披香的羽睫無聲輕扇,走神之時,玉箸夾著的那隻紫芋芝麻糕落進粥碗裏,啪。
“你們家香主子的製香手藝,你們自個兒還信不過麽?”樓夙悠然笑道,“不消說的,有阿香那一盒‘千歲恨’,再是挑剔的主顧也得敗下陣來。”
心知樓夙是在替自己解圍,披香暗自舒了口氣。
不錯。除卻製香,她與樓夙的宣州之行,不可謂不驚險。倒不是製香有多麽困難,於她而言,鍾恨芳所授予她的製香術,足可令她踏遍整個大濟亦無敵手。而偶然邂逅姬玉賦,與樓夙同入撫琴宮,充其量不過是有驚無險。
她如是想著,眉心悄然蹙起。
驚險……是因為她的身份為裴少音所偵知,卻又成功瞞過了姬玉賦麽?
眉間陰霾旋即散開,披香苦笑著搖搖頭——可見“驚險”一詞,用得真是不恰當了。她重新撈起那隻芝麻糕,心底斟酌著一個適當的詞句。
“……香妞兒?”見披香出神,沉水輕喚了一聲。
披香咬一口芝麻糕,視線總算回到沉水臉上:“……唔,怎麽?”
不待沉水開口,悶頭啃糕餅的止霜忽然揚起臉龐來:
“對了呀香妞兒,城西那個草藥鋪裏的阿叔很討人嫌呐。每次我和兄長大人去買甘草,他都拐著彎地打聽香妞兒的消息,老是問我們是不是香妞兒的兒子。香妞兒你說,那個阿叔究竟安了什麽心嘛。”
樓夙的嘴角抿緊了,又聽止霜道:“不僅是草藥鋪的阿叔,還有鐵匠鋪和瓷窯那頭的阿叔阿公們,隻要瞧見我從他們鋪子前經過,必定要逮住我問上好一陣……唉。”
“問什麽?”披香並不看他。
止霜衝沉水使勁眨眨眼,沉水咳嗽一聲,續道:“……隻要是有關香妞兒的,他們都問。”
“喔。”披香淡淡彎唇,“我倒是不曾看出,我有什麽值得他們過問的。”
沉水與止霜二人訕訕然垂下頭喝粥,默不作聲。樓夙卻有些憋不住了:“卞湖鎮乃難得的清淨之所,我挑選這處語蓮別院送與你作宅邸,正是考量到你製香的諸多怪癖……這下可好,好好的卞湖鎮也給你掀起浪頭了。”
止霜悄眼瞥向自家主子,披香不聲不響,麵上亦無不耐之色。若擱在平時,恐怕她早就得翻臉了。樓夙這話,分明是戳中了她的痛處,然披香毫無動靜,活像壓根就不曾聽見樓夙所言一般。
為何?為何她每到一處陌生之地,便要為那個所在帶來難以預料的改變?
披香的唇邊隱隱噙著三分笑意,羽睫無聲扇動,於半掩的眼簾下投落淡淡陰影。
“且不說這些無趣的。”
好半晌,才見她揚起杏眸,笑靨如常:“我不在的這些時日,樓家可有何要緊的名帖與問香箋送來?”
……她,大約是真的未聽清那番話罷?
樓夙暗自歎息,口中原本甜蜜軟糯的糕餅,分明地苦澀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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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都一人同遊中。某貓第一天就走到雙腳起泡TAT,好累好雞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