披香雕玉記

第二十五章 假亦真

若說那隻是夢境,大約再好不過了。

夫人不知,那樣的東西,真真是讓人……捉摸不透啊。

我從未去過那個地方,我卻覺著無比熟稔。沒有皇宮,沒有內侍,沒有公主與皇子,甚至連大臣也無。你說,這樣與我毫無相幹的天地,怎會……

是,那裏隻有絕高的山崖,嶙峋峭壁,腳下可容我站立之地,不過方寸。

我站在那片山巔上,不敢動彈,就算風刮得再大,也要死死地定穩了身子。山下有雲,也有霧,我知曉這山穀的最深處,是一條湍急縱深的大河。人若是掉下去,莫說重傷,或許連屍骨也尋不得。

我啊,最想要做的便是從山峰上爬下去。

可是我不能動,每當我費盡心思想要離開時,總有什麽東西勾住我的裙角。我想要撕破它們,可是那條襦裙無論如何也……

若說何物能消解我的恐懼,大概是……琴聲?

……

絮絮叨叨說了這許多,宋湘睜圓兩眼望著對坐的披香:“夫人你說,湘兒的夢,究竟這是怎樣一回事呢?”

披香一雙手攏在袖籠下,不聲不響。

這樣的暗示,也虧她想得出來……披香默默歎氣:看起來,她似乎是在故意試探什麽。

試探她披香夫人——是否知曉湘公主暗入撫琴宮的消息嗎?

這可就真有些難辦了。若自己順應著她胡謅出的夢境進行製香,那麽樓家的能力顯然會遭到這位公主的質疑;若自己點出她所言非實,且按照自己所探得的線索製香,恐怕……從此樓家會被她、被左氏一族盯上。

唉呀呀……這位公主可真是,難伺候啊。

披香抿緊了唇角,片刻後,淺淺地舒了口氣。她抬起一側皓腕,指尖似是而非地在桌麵上劃動著,口中輕笑道:“如此聽來,公主心中倒是有頗多掛礙。”

宋湘眼底一動,又掩唇吃吃笑了起來:“夫人這話是不錯的。人生在世,既有活下去的意願,心間必有難以放下的物事。不過,敢問夫人可知,湘兒心中所掛念的……為何?”

坐在旁側的樓夙向披香投來意味深長的一眼。

披香輕巧揚起嘴邊的笑弧,“公主心中的唯一掛礙,是您自己。”

宋湘的笑容有所收斂,“這話……恐怕是夫人錯了。夫人豈不知,湘兒已有心儀之人?”

披香稍稍一愣。

豈料宋湘溫軟挑唇,揚眉問道:“那麽,夫人你呢?夫人既年四十有一,想必早已嫁作人婦,子孫繞膝了罷?”

得聞此言,端坐旁側的樓夙一時麵色變幻,詭異莫名。

這位公主殿下,究竟想從阿香身上獲得什麽?若單純是為著製香而來,何必同阿香說這些有的沒的?

看來,宋湘並非全然信任樓家才是了。

樓夙斂眉沉吟片刻,隻聽披香輕笑道:“依公主所言,您莫不是……為情所困?”

晶亮水眸內中驟然一縮,宋湘當下便沉了臉色。

“奴家說中了。”披香的指尖自案上輕巧揚起,“恕奴家直言,公主您身為皇族帝姬,金枝玉葉固然貴不可言,但這位讓公主情牽夢縈的郎君,非是通透之人。”

宋湘麵色稍霽,款款攏了袍袖:“……夫人此話何解?”

“若如公主所言,夢中得聞琴聲高妙,乘風來儀,可解公主心中煩憂。”披香慢吞吞地解釋到,“然琴聲終究是琴聲,並非協公主下山之助力,也就是說……徒有其聲,不見其形。公主縱是相思一場,也不過鏡花水月。”

披香如是說完,手心竟滲出一層薄汗來。

不錯,若全然比照宋湘所言,這當是最合適的解釋了。但宋湘……會接受嗎?

對座的湘公主垂眸抿唇,不動聲色。

“公主,茶來了。”

翠衣女侍手托一方烏漆雙耳木盤上前來,花飾精細的裙裾自腳下的絨毯逶迤而過,簌簌輕響,似有花葉疊落林間,萬籟俱寂。女侍將三隻茶盞分別奉上公主與貴客的案頭,隨即乖巧退下。

“夫人所言甚是。”宋湘捧了茶盞,眼底現出苦笑,“湘兒明白該怎樣做了。”

障麵輕紗後,那容顏長幼莫辨的女子輕道:“公主冰雪聰明。”

接下來便是漫長的沉默。

樓夙無聲啜飲著手中的茶水,不時向披香身後那對雙胞胎瞄去一眼。沉水和止霜跟著披香四處遊走,早已習慣了大場麵,如今正各自跪坐在末席上,安安靜靜地捧著香盒。

直視尊位之上的公主是不被允許的,所以他二人都半垂著腦袋。

宋湘顯然注意到了樓夙的視線,遂順著他的目光望去——“咦,這對小公子,莫不是夫人的……”

咳、咳咳。

樓夙給這口茶嗆得半死,迅速捂了嘴扭過頭去。

披香倒是不慌不忙地抬袖掩唇。

宋湘收回視線。眼前這位夫人的半幅麵紗隨風款擺,不多時,便聽得披香夫人帶笑的輕嗓:“正是。”

宋湘好似大大地鬆了口氣,眉眼中現出豁亮清明的笑意來:“是湘兒怠慢了,請二位小公子上座。”她再次扭頭吩咐:“為二位小公子看茶,把昨兒個新製的桂花糕也拿來。”

*****

是夜,撫琴宮。

宮中弟子們大多宿在南麵的院落裏。剛入門的小弟子四人一間臥房,由一名大弟子帶領,資曆稍長一些的,則兩人同宿。若能得撫琴宮內宮眾位大仙的欽點,那麽指不定還能搬進內宮去,享受一人一房的嫡傳弟子待遇。內宮眾多的優渥之處,外殿弟子自是翹首以盼的。

不過,也有例外。

比如楓回。

那日在弦武殿內,他被二宮主逮了個正著,當真是以為自己活不成了。身為裴少音欽點的嫡傳弟子,竟然犯下如此大錯,就算那時裴少音當場削了他的腦袋,他也不會意外。

——要說這內宮弟子,除了能獲得優於外殿弟子的待遇之外,須得恪守更加嚴苛的規矩。雖說並無“不近女色”這種扼殺人欲的條款,但內宮對男弟子之於“女人”的約束,絕對是滴水不漏。

楓回腹誹著……即使用刻薄來形容,也不為過了吧?

其實自己那麽做,也不算近女色的。楓回暗自辯駁著,分明是那位湘公主自個兒偎得這樣近,又是捉手又是掐胳膊的,若硬要說做錯了什麽,那也不應把所有罪責都推給他啊。

軟玉溫香在懷,自個兒好歹是個身心正常的男人,又不似那位深居簡出的宮主姬玉賦……那叫一個清心寡欲,連身上穿的衣裳都隻認準黑色。

也罷。楓回長歎一息:既然接下了宮主的任務,小命暫且可保無虞。

但話說回來……

楓回搖搖頭,一麵收拾行李,一麵納悶著。跟蹤追查披香夫人的底細,這著實讓他想不明白——照那三位宮主的習慣,若不先行將對方的老底摸清吃透,他們斷不會貿然動手。可是從這回看來,披香夫人麽,顯然沒讓宮主占得便宜。

莫非就是因為這個,宮主才派自己去跟蹤她?

楓回摸摸鼻子,覺著頭上這三位宮主都跟老狐狸似的,老奸巨猾不說,還一肚子壞水。那宮主姬玉賦啊,更是個說不得的……分明生著一張道貌岸然的臉,怎會因為沒從披香夫人身上揩到油,便從此懷恨在心呢?

樓家人已走了許多日了,這會還非得派自己攆上去跟著。

楓回越想越覺著別扭,索性甩甩腦袋默念起日前教下的長詩,幹脆利落地收妥了包袱,熄燈睡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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