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門大開,夏夜裏悶熱的風裹挾著黏稠水汽四散流逸。縱是綢衫輕薄涼快,熱風一過,如今也服服帖帖地黏在脊背上,教人渾身都不舒坦。
裴少音與恕丞已在石階上等了一個時辰,兩人皆是汗流浹背。
——今日清晨,宮主攜長徒衛檀衣下山,去往煙渚鎮,時至夜深亦不見人歸返。
“少音,你說宮主領著檀衣一個小孩兒跑去山下,究竟是要作甚啊?”
恕丞坐在石階上發牢騷,身上的綢衫煨了汗,黏答答的著實煩人。他索性伸直了兩條腿,將上衣也解開來透透氣。
裴少音仍舊閉目不語,手中的羽扇輕輕擺動,也不知是真想扇風或者裝裝樣子。無論文治武功還是行止待人,他身為撫琴宮中難得的端正表率,就算遇上暑月裏蒸籠似的天氣,峨冠博帶一件都不少,挨個牢牢實實套在身上。
恕丞在一旁看得快要急出火了,遂劈手把那柄羽扇搶了過來,晃腕扇得呼呼作響。
裴少音緩緩睜眼:“……宮主的心思,你我誰能猜著?再說了,宮主下山是常有的事,我們這些做弟子的看著就好,不必多問。”
“這話要換作師父說的,我立馬就閉嘴。”恕丞哼哼道,“可看看你,你裴少音負責照顧宮主的日常起居,與宮主最是親近,現在卻說出這般冷血的話來……怪不得宮主要另收徒兒,要不,就真連個講講貼心話的人也沒了。”
恕丞的師父華嬰,年紀雖大,卻仍是撫琴宮中極尊榮的人物。當年作為姬玉賦的嫡傳弟子,華嬰可謂搶盡了風頭。他滿心以為自己能成為師父最得意的門徒,與師父無話不談,可四五十年過下來,華嬰老了,早已沒了當年的銳氣,而姬玉賦依然是那般淡漠疏離的人。
起初姬玉賦收衛檀衣為徒,華嬰還因此與姬玉賦鬧過別扭,說是師父喜新厭舊,那時恕丞笑他一大把年紀的,還跟小孩子過不去。然而如今回想起來,恕丞覺著心裏很是難過。
許多年朝夕相處,師父仍舊無法理解宮主。
或說這偌大的撫琴宮中,又有誰能理解宮主呢?
忽然,他見裴少音皺起眉心。
“恕丞,”裴少音慢吞吞開口了,“我聞到了血的氣味。”
血?恕丞瞪大了眼,看著裴少音倏然起身。
接著,仿佛為了應證裴少音所言一般,恕丞果真嗅到鼻端拂過的新鮮甜腥,與夏夜的熱風一樣濕潤討嫌。
山門前的兩對風燈晃蕩不止,不遠處,漆黑蜿蜒的山道上,一對模糊的身影遙遙映入裴少音與恕丞的眼中。
羽扇無聲停住,恕丞撐著石階站起來,與裴少音並肩而立。
兩條人影走得更近了些,一則墨黑頎長,一則殷紅瘦小。紅影兩手攙扶著黑影緩步前行,而那黑影低垂著腦袋,一手死死捂在腰腹間。
“是宮主和檀衣!”裴少音驚道,“恕丞,看樣子宮主受傷了!”說完便向兩條人影跑去。
“……啥?宮主受傷?”
恕丞一聲怪叫,隻剩下滿腦子的不可置信。
姬玉賦是何等怪物啊……他心目中的不可一世與江湖頂峰,竟會受傷?
恕丞趕緊追著裴少音攆上去。
……
“腰上給捅了一刀,不知有沒有傷到髒器。”
簡單向裴少音解釋了宮主受傷的原因,衛檀衣不再吭聲。這紅衣少年罕有地蹙眉抿唇,接過恕丞遞來的手巾,仔細擦去掌中殘留的血跡。
恕丞瞄著衛檀衣,他從未見過小師叔如此外露的不悅……以及擔憂。
“想不到,這世間竟還有人能傷到你啊。”姬玉賦腰間的衣裳已被血糊住,裴少音取來剪子,小心翼翼挑開碎布,查看傷口的深淺,“咦?這刀傷……”
姬玉賦仰臥在榻上,一手輕巧扣住床邊棱柱,麵上一派詭異的平靜:
“你們不必覺著好奇,這傷,就是用我自個兒的刀捅的。”
“宮主的刀?”裴少音皺眉,兩眼疑惑地望向衛檀衣,“檀衣,究竟是怎樣一回事?”
紅衣少年略顯不耐地別開臉,精致的唇角緊緊向下撇著:“……他自找的,你問他。”
姬玉賦闔目歎息,不回話。
倒是恕丞抽了抽鼻翼,悶聲問道:“小師叔,你身上怎會有姑娘家的甜香味?簡直就像是……”
“像是什麽?”裴少音挑眉看來。
恕丞訕訕然低下頭:“……像是……窯子。”
“好了。”姬玉賦突然開口,語間藏著一絲難以言喻的矛盾。他並不睜眼,任由裴少音三人朝他投來不解的目光:“……是禍兮捅的。”
*****
益王宋甄,宣平帝的弟弟,公主宋湘的叔叔。應著左昭儀與左相那層關係,湘公主與益王府素來交好。
尤其在太子宋旌與東宮的低迷之時。
……益王殿下那邊有消息了,嗬。這消息來得也忒是時候啊。
樓夙長在世家門閥,勾心鬥角的也見多了,自然省得這句話背後致命的隱喻。
如今太子式微,在宣平帝跟前越發地不受待見,落在許多人眼裏,恐怕早就開始考慮東宮的新人選了。加諸這一陣子益王安靜得格外詭異,偌大的帝都城中,儼然一副山雨欲來風滿樓的陣勢……樓夙勉強舒了口氣:沒有貿然入城,他與阿香是不是該感到慶幸?
樓昶還在東宮內陪伴宋旌,力挺太子,樓家的立場足夠鮮明。而與益王親近的湘公主趁這個節骨眼上找來,就算是單純地做生意,樓夙也不得不多留個神。
果不其然,他與阿香勞急急趕來帝都,公主卻擺著一派安然悠閑,單是同阿香聊天就耗去了整整一日。所幸益王的消息來得湊巧,宋湘二話不說,派人將他四人在沉翠苑中安置下來,總算是放過了阿香。
思及此,樓夙推開窗扇,屋外黑壓壓的夜色伴著清涼草香湧來。
對麵的廂房是阿香與雙胞胎兄弟的宿處。屋中不見燈光,想必阿香業已睡下了。
要不要告訴她,趁早製完香,遠離帝都這片是非之地呢?
雖說熄了燈,但披香的確還醒著。
對於這位湘公主半明半寐的態度,她也覺著十分無奈。
宋湘懷疑她的真實年齡,這算不得什麽奇怪的,但在披香看來,質疑她的年齡,這絕非宋湘邀她來製香的重點。她似乎揣著掖著些不可告人的心思,並且用一種格外挑釁的眼光打量自己。
莫非,她真把自己當作了……敵人?
披香無聲苦笑起來。若僅是站在不待見樓家人的立場上,她大可不必請自己來製香。如今太子與益王爭鋒相對,聽說在朝堂上,左相左思羨也沒從東宮那兒撈著多少便宜。水火不容的兩個派係,湘公主究竟是保持著怎樣的一種想法遊走其間的呢?
而這些,又與撫琴宮和姬玉賦有何關聯?
再者,便是今日那道突如其來的、益王的消息。宋湘自然不會在他人麵前透露任何口風,可就表麵上看來——益王說不定已知曉樓夙與自己身在此處。
本是樓家香鋪與公主之間單純的生意,隻因著一句話,陡然變為派係交鋒。
披香翻了個身,將錦被攏得緊了些。柔軟的青絲拂過額際與頰畔,帶來屋中漸濃的白檀馨香。
……同這些皇親國戚做生意,就是麻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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滿室靜謐與暖香之中,不知何時,自窗邊漾開了一絲清冷的漣漪。
一隻纖手悄然探入,小心翼翼地將窗縫撐得更大。窗扇無聲無息地洞開,一抹黑影隨即翻上窗欞,動作雖不利落,倒也沒發出什麽聲響。
紗櫥裏的披香睡得並不深。夜晚難以沉眠,這是她自小養成的習慣。
屋中的香氣被衝淡,冷風驟然闖入,她一一有所察覺。
於是,掀開眼簾。
沉水和止霜兩兄弟歇在外間,自然不曾察覺到內室裏這位不懷好意的入侵者。
披香沉息凝神,仔細聽著來人的腳步如何走動。
竟是向她的臥榻靠近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