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來的時候,窗外天色已然昏暗,一脈朦朧輕薄的紅霞沿著天邊層雲緩緩舒展,如同丹朱在宣紙上軟軟暈染開,猶自帶著三分剔透波紋。姬玉賦自躺椅上撐起身子,稍顯淩亂的發絲披散在胸前和肩頭,更有一綹淘氣地翹在頭頂,他正欲抬袖撫平它,卻注意到手裏緊握一件舊物。
乃是一枚玲瓏小巧的玉鈴。白玉為體,表皮上雕有層層疊疊的花紋,繁複流麗,做工算得極精細。拈著係在玉鈴頭上的絲繩輕輕搖晃,玉舌叩擊內壁,發出清越幹脆的聲響。
得見此物,姬玉賦微蹙劍眉,嘴裏嘟噥一句什麽,遂整衣起身。
他緩步走近窗邊,窗扇虛掩,有汩汩流風自縫隙間鑽入室內,帶來幾縷和暖花香。
不再是初春的凜冽氣息,園內的桃花業已凋落殆盡。那些曾經像她一般燦爛甜蜜的物事,總逃不過歲月催命……
香虛館,香虛館,芬芳馥鬱本虛妄,縱是妍妍春色惹人憐愛,亦鎖不住川上流光。紅顏轉瞬成白骨,徒勞相思。
姬玉賦暗自歎息,他覺著這宅子的名字,著實取得不祥,似乎總是在提醒著他,這香虛之名便如那個丫頭——消失得足夠徹底,好似一切本就不曾存在過。
“宮主。”顧屏鸞的輕嗓自門外傳來,“方才接到二宮主從絳州傳來的書信,您可要親自過目?”
“你進來罷。”姬玉賦背向屋門,負手而立。待身後傳來顧屏鸞開門的吱呀聲,他問:“信裏都說什麽了?”
顧屏鸞展開手上的信箋:“二宮主的意思是,召回楓回,再令他潛入湘公主身邊。他曾向湘公主透露撫琴宮內的些許秘密,那湘公主對著他,總是少幾分戒備的。”
姬玉賦轉過身來,“我記得……少音對朝廷裏那些個汙七八黑的事情,似乎並不感興趣。”
“是,屬下也這麽認為。”顧屏鸞點點頭,“不過,自從湘公主找上了咱們,樓家人同時到來,二宮主應是覺著,這撫琴宮,或許再無更多安寧日子可過了。”
“我可不喜歡宣平帝手下那幫所謂的‘肱股重臣’,與其說是國之棟梁,倒不如說是烏合之眾。”姬玉賦苦笑著歎了口氣,“大濟最輝煌的時期已過去了,這樣的朝廷,何必涉足其間?”
顧屏鸞卻微笑道:“小隱隱於野,大隱隱於市。屬下也認為二宮主信中言之有理,宮主……何不為撫琴宮另辟蹊徑,選擇一種不同以往的安寧?”
姬玉賦揚起黑眸,也不掩眼底笑意:“……你啊屏鸞,少音說什麽,你就是什麽,沒理的也給你掰成有理的。嗬,我沒說錯吧?”
顧屏鸞登時就漲紅了一張俏臉,低下頭局促地道:“這、這是屬下自己的分析,與二宮主無幹!”
“罷了。我是管不了這些事,反正宮中尋常事務素來就由你二人做主,你二人便放手做去。”姬玉賦擺擺手,抬步向門外走去:“你且就當我是個自私自利的人,既死不了,也就無所謂怎樣活著好。召回楓回之事我答應,不過……”
話音略頓,就見姬玉賦在院中停下腳步。
顧屏鸞跟出屋來。姬玉賦長舒一口氣,仰頭望天。
“很快就要到禍兒的祭日了吧?”他忽然開口問到。
顧屏鸞一怔,隨即應道:“是,月餘之後便是中元節,禍兮的祭日,則須得過完中元節才到。”
“中元節嗎……”姬玉賦自言自語似的呢喃道,“從前她說她做了鬼,定會回來尋我。到現在,我等了已近十年,卻一次也不曾見到她的魂。莫非雍江如此無情,竟連她的魂也沒留下?……”
顧屏鸞不敢言語,隻靜靜站在他身後,暗自心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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銷魂香的好處在於,能開啟陽間之人的陰眼,令平時無法目見的幽冥魂靈呈現眼前。如此強製開啟陰眼並非好事,畢竟絕大多數人隻當幽魂是戲曲傳奇中的橋段,不曾親見其形,點過香後嚇倒人大約就不在話下了。
故而要讓人不敢靠近,使用魂靈什麽的最是方便。
夜裏,待縣令府中眾人入睡,披香在臥房裏點燃一枚安眠素香,讓雙胞胎不致被自己的動靜驚醒。夜探他人府第,她可算有不少的經驗,此番前往西園客房一探究竟,她已預備妥當。
那假冒披香夫人的女子,屍身已從白綾上取下,暫置於她生前所居的客房內。明兒個一早,公差便會領酈州府法曹前來,將屍身帶走察驗……供她尋找線索的時間隻得這一晚,她必須在寅時以前取得她之所需,否則興許會驚動起身倒夜香的下仆。
入夜後,原本把守在西園客房前的幾名侍從,很快便不見了蹤影。披香估摸著他們應是害怕這屋中躺著的死者,因此見夜色降臨就趕緊溜了。她從東園一路踏風至目的地,竟也不見一個值守巡邏,心裏禁不住笑話起他們膽小來。
輕而易舉地進入西園客房,披香也不點火折子,摸黑進入屋裏。甫入門,她感到一股不同尋常的寒氣撲麵而來,其間還夾雜著絲絲血腥,心下料定屍體定在前方不遠處。
忽而,耳畔傳來素痕的警聲:她在。
好極了。披香心道:她必定還記得是誰殺了她,隻要……
話未說完,就聽得房門外傳來輕巧如貓的足音,隨即是裙擺逶迤拖拽的沙沙聲。
“我、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要詛咒你的……”
女子隱隱低泣的嗓音好似午夜幽笛,還夾雜著一絲不甚明顯的沙啞。
披香耳根一動:那是誰在說話?
“我隻道你知曉了我與那男人廝混的秘密,要向夫君揭發我倆……我、我真的沒想過要殺你,那書上噬魂的法子我也隻做到一半,我隻想嚇唬嚇唬你……可沒想到,你竟然真的死了。”
披香星眸璨動,耳邊隨即響起素痕輕飄飄的話音:
是縣令夫人。
哦?這可著實有趣了。披香思忖片刻,勾唇笑了:素痕你說,若我讓她見著這姑娘的死魂,她會作何反應?
突然間,屋中起了悉悉索索的響動,屋外的話音陡然停止,女子倒吸冷氣的聲響清晰入耳。披香即刻繃緊了身子,死死貼著牆壁,借助光影的死角掩藏自己。
縱是冤孽深重的死魂發狂暴怒,也斷不會產生如此清晰可辨的聲響,它們更多會借助旁物來證明自己的存在。若說詐屍,她分明未曾感覺到那屍體的移動;魂靈想要現身,除了借助銷魂香這類溝通幽冥的靈物,便隻有吸收四周的能量,使自己得以實體化,可她也並未感覺到溫度的降低。
如此說來……這屋中,定還藏有其他人,且是能夠自如隱匿氣息之人。
是高手。素痕在她耳邊俯身嗬氣:正是那日在珍稀坊追蹤於你的無名殺手。
果然是這樣。披香彎唇冷笑。
——原來,她要等的人,早就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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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今天這章又少了下去……=_=抱歉更得晚了,其實我在卡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