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主親出內宮於山門迎客,就這一代的弟子們而言,據說還是頭一回見著。而此番宮主現身山門,也一掃從前在外宮中風傳的“宮主已罹患不治之症,將不久於人世矣”的詭異流言,一襲黑衣獵獵風姿凜然,偕同兩位宮主一道把披香夫人領進宮了。
沉水和止霜因未得允準入內,隻得由趙光禮帶下山去,暫居煙渚鎮上。雙胞胎本想說服三位宮主中的其中一人,無奈這三位都是不近情理的妖怪,沉水氣得直要拔刀劈人,被披香好言攔了下來。她又簡單交代了幾句,見雙胞胎一臉憤恨莫名的模樣,也不便多說什麽,隻道會盡快下山來,讓他兩人稍安勿躁,乖乖待在趙老板那兒。
時已入夏,初春時光禿禿的花樹,如今已生出繁茂濃密的枝葉,頂著晨霧散去後明晃晃的陽光,綠盈盈的葉麵上都泛著一層油亮的金色。披香籠著素白麵紗,和風掠過,簾幕如漣漪般蕩開褶子,金紅的袖擺也隨風飄舞,她抬袖護住麵紗,這一舉動引來顧屏鸞略帶狐疑的探視。
“都說披香夫人年過四十,可在我看來,似乎也不過二十出頭的年歲。”顧屏鸞的語氣藏著一股子莫名的尖酸,“不知是披香夫人保養到家,抑或是……另有秘密?”
不待披香開口說話,裴少音已笑嘻嘻地替她答了:“自是保養到家了,你沒見著方才那倆小公子麽?那可就是披香夫人的一雙虎子!都是和元舒差不多的年紀,你說,披香夫人能是二十出頭的小姑娘家麽?”
披香登時一噎,不由得垂首斂眸,佯裝和順溫婉的大嬸,不點頭也不否認。
……我說少音叔叔,不帶你這麽汙蔑人的吧?她暗地裏拭汗。
這時就聽走在先頭的姬玉賦忽然開口:“……此番請披香夫人入宮,非是敘舊或遊玩,還請披香夫人記得自己的身份,切勿錯行一步。”而後略微側首向身後幾人瞥來:“少音,屏鸞,你二人亦同。”
“是。”裴少音和顧屏鸞不約而同地揖道。
披香並不說話,隻隔了麵紗,睨著那黑衣如夜的男子。他的身形挺拔如昔,也仍舊沒有好好束發的習慣。
連半點變化也無……時光奔流如斯,卻不曾將他改變分毫。
卻聽裴少音好死不死地問:“宮主,您這次怎會如此聽話?我說請披香夫人來,你就真答應了,連半點異議也沒?”
顧屏鸞當即便惡狠狠瞪來一眼,大約意思是“不說話你是不是要死啊”。
這話叫披香十分意外了。
裴少音是知曉她身份的,叫她入宮製香不是不可能,然說到底,要順利進入撫琴宮須得通過撫琴宮主這道坎,若無姬玉賦的肯首,連裴少音的決議也無法成立。如此說來……允她入撫琴宮,定是姬玉賦的主意了。
這可有趣得緊。初春時她與樓夙以製香的名義邀姬玉賦下山,而後得入宮中,雖是為了取得小金刀,但實則是為了試探撫琴宮對於襄助太子一係的意願。姬玉賦毫無插足宮闈朝廷的興趣,照理說來,她是沒有機會再讓他點頭,允準自己二入撫琴宮的,畢竟——讓她這個與樓家關係深厚的製香師入宮,難保她不會整出些什麽事來,逼迫撫琴宮向太子一係投誠。
姬玉賦他,究竟是出於什麽理由,才放她入宮的?
披香悄悄抬眼,一雙琥珀般剔透晶瑩的眸子下,無聲浮起淡淡的疑惑。
“怎麽,”姬玉賦沒有回頭,卻是沉聲回應裴少音的問題,“照少音的意思說來……我就不能有想品香放鬆一下的時候麽?”
放鬆一下?裴少音嘴角猛地一抽:您老成天除了喝茶種花,就是彈琴看書,大不了去爭鋒閣折騰折騰兵器練練功,還想怎麽放鬆?
再看顧屏鸞,也是滿臉別扭的妥協。
裴少音悻悻道:“……哦,那宮主的意思是,學生請披香夫人來,是正巧給您解悶了?”
姬玉賦詭*彎唇舒眉,“不錯。”
裴少音扭頭遠目。好吧,既然您老人家都這麽說了……那我還跟這瞎操什麽心!!啊,還以為你個老家夥這輩子做定了孤家寡人!!
顧屏鸞陰惻惻地瞄著他,估摸著以為他在因為錯失與披香夫人獨處的機會而憤懣。
“有一點倒是挺對不住夫人的……”姬玉賦語間隱約有三分笑意,好似方才冷森森一臉殺神之相從未存在過,“邀夫人入宮製香本是秘密,結果還是在宮裏鬧了個人盡皆知,以後恐怕夫人的日子,是不大好過的。”
言下之意,撫琴宮主領個女人入宮,必將成為內宮外宮全體同仁的八卦無疑了。
“好說,隻要宮主出的價碼合適,披香不介意讓人議論議論。”披香微笑。
裴少音也笑了:“啊呀,這下可麻煩了,宮主您怕是要大大地破財了啊。”
這時顧屏鸞終於有些忍不住了,她斜眼瞄著裴少音,口中訕訕道:“要是兩位宮主沒有異議,便讓披香夫人再住去我的素問樓,如何?”
裴少音正打算說好,卻聽見姬玉賦搶先開口。
“不,”他慢悠悠扭過頭來,清雋的眉眼間好似浮動著一種難以名狀的情愫,“香虛館不還在那兒晾著麽,我已著人將它收拾過了,披香夫人住那裏就成。”
“香虛……”裴少音瞪圓了眼,顧屏鸞也擺出一副活見鬼的表情。
香虛館自十年前起便是撫琴宮內宮眾人心照不宣的禁地,當初讓湘公主入住其中,已是可怕的破例,如今竟又要讓披香夫人住進去?
披香亦是不聲不響,羽睫輕揚,定定望著那個下此詭異決定的黑衣男子。
隻見姬玉賦眉梢微挑,似笑非笑地道:“怎麽,你們不答應?”
“宮主,屬下以為此舉不妥!”顧屏鸞第一個開口反對,她雙手叉腰,一雙極漂亮的濃眉因為驚怒而皺起,“香虛館封閉已久,莫說讓一個外人住進去,便是內宮中備受寵愛的弟子也從未獲此殊榮。但宮主要讓披香夫人入住其中,屬下不讚成!”
“……哦?”姬玉賦的反應仍舊清淡如水,對顧屏鸞的異議也不置可否,“看樣子,屏鸞你是非得讓她住在你的素問樓裏不可了?”
顧屏鸞聞言一愣,隨即擺擺手,忙道:“也不是非得……”
“那是為何?”姬玉賦耐性極好,就這麽站在原地同她接著磨牙。
顧屏鸞想了想,然後信心十足地揚眸,手上握緊拳頭,露出誌在必得的笑容:“因為屬下和披香夫人久而未見,屬下想要同披香夫人敘敘舊!”
不料姬玉賦卻搖頭道:“少音請披香夫人上山來,可不是陪你敘舊的。”
顧屏鸞語塞,隻得悻悻地垂下腦袋,不吱聲了。
“好了,就這麽決定了。”姬玉賦重新轉過身,“披香夫人,我領你去香虛館。”說著,他正欲抬步向前走去,卻聽身後傳來裴少音的聲音:“宮主,學生也以為不妥!”
姬玉賦頓下步子,麵上依然一派安之若素的神色。
“我明白你二人的理由。”他歎了口氣,輕聲苦笑起來,“你們想說的——香虛館是乃禍兒獨有的居所,外人不可染指……對麽?”
心思被當麵看穿,顧屏鸞把頭垂得更低,而裴少音則是向披香投來複雜的目光。
披香斂眸咬唇,潔白如玉的貝齒深深印在這一抹濃豔嫣紅上,莫名透著幾分妖冶之意。
——禍兒。
過了這許久,今日才當麵聽他再次提到這個名字。披香無比慶幸自己的眼前尚有一方素紗障麵,若正顏相視,隻怕更不知用何種表情來麵對他和這個名字。
“禍兒……已經死了。並且,死去許久了。”
姬玉賦緩緩說道。
披香揚眸,堪堪對上他一雙不明意味的黑瞳。
他的眼眸靜靜地望著她。他說:“她死了,可香虛館還在。我想我沒有必要,為了一個已經消失多年的孩子,委屈我尊貴的客人。”
隨著他淡之再淡的口吻,披香忽然察覺到,自己的心口正在陣陣發涼。
“走吧,咱們無須在此虛耗時間。披香夫人爬了大半日的山,現下必是十分疲憊了。”唇角邊牽出一泓溫柔笑影,姬玉賦向披香款款伸出手來,以示邀請:“請,披香夫人。”
---------
某貓消失了幾天去趕劇本……跪拜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