披香拈著長匙的手堪堪停住,略顯驚愕地望向姬玉賦。
她的手邊,焙香小爐已燒得滾熱,盛香粉用的五瓣蓮花玉碟隔著銀箔擱在上麵,裏頭攤著一小撮淡紅粉末。在爐火炙烤下,粉末漸漸褪去了顏色,一股略帶酸澀的味道幽幽浮起。
姬玉賦的手懸在半空中,似是要碰觸她掛在腰間的短刀。
披香怔愣片刻,顧不得手中沾著香粉的長匙,猝然捉住姬玉賦的手。
“……宮主,我在為容姑娘製香。”她斂下長睫,輕道。
“你怎麽會有這把刀?”姬玉賦雖是收回手來,卻不依不饒地繼續問,“我以為它遺失已久,怎會在你手上?”
正是披香用來防身的那柄短匕……說起來是一雙,那另一柄不過是仿照這柄打製而成。
“我出師的時候,師尊將這把刀送給了我。”披香從容且淡定地扯了個謊。
“鍾恨芳?他又是如何弄到這把刀的?”姬玉賦追問道。
披香瞄他一眼,低哼:“師尊的事,我怎麽知道?”
姬玉賦的話音忽地中斷,好似想起來了什麽,居然訕訕地低下頭:“唔……對不住,是在下唐突了。”
麵對姬玉賦突如其來的示弱,披香倒沒覺著如何古怪,隻重新拿起長匙,將切好的香花和水果沫子用長匙撥入玉碟內。甜膩的汁液落入熾熱的碟子裏,“嘶啦”一聲竟騰起青綠色的水汽來,連香氣也一並變得柔軟了。
姬玉賦緩緩轉頭,看她在小爐上熟練且優雅地操作。
“令徒的師兄……在那麵銅鏡裏封入的花十分奇特,我一時難以揣摩出最貼切的香氣,做到這個份上,隻能算是模仿,而非重塑。”披香自言自語似的說,“……所以,就當做是和宮主你一起騙了令徒吧。”
“和我一起?”姬玉賦頗為訝*指指自己。
披香斜來一眼:“你不也騙她說,那鏡子是你贈的麽?”
姬玉賦卻蹙了蹙眉,道:“那不一樣。”
“如何不一樣?”披香用長匙輕巧地在玉碟邊敲了一記,叮。
“她會開心。”
姬玉賦篤定道,“若我告訴她鏡子是我送的,她會更開心。”
披香張了張嘴,一時隻覺鼻端酸澀難當,胸口裏像是塞進了個大鉛塊,堵得難受。
“她……憑什麽開心?”她的嗓音壓低了,“你又憑什麽以為,她會開心?”
憑什麽。
姬玉賦安靜地望著她,沒有回答。
*****
眼前是一片搖搖欲墜的水霧。
容禍兮握在刀柄上的手並未鬆開,反倒漸漸抓得更緊。
刀格已經抵在了姬玉賦的腰上,整個刀身全然沒入他的體內,溫暖的血流貼著利器略微傾斜的角度淌下,淌過她的手指和骨節,再在腕骨處滴落地麵。
容禍兮覺得自己像是快暈過去一樣。
她的耳邊充斥著妖靈鬼魂的嘯叫,那些似有似無的黑影狂歡一般在她的頭頂盤旋,然後俯衝向她和她手上的鮮血。它們大口吮食血液的氣味,有一些甚至向姬玉賦撲去。
“不要……”
她沒能忍住眼淚,想鬆開手,揮開那些企圖妨礙姬玉賦的妖鬼。
他的血黏在她的手上,就像再也甩不掉的宿命一樣。
——所有人皆要因你而死!摩兒蘇•珠法,你這冤孽!
“禍兒。”
姬玉賦將那隻扣在她腕上的手縮回來,而後堅定地撫上她的頭發。
“禍兒,別哭。”
腰間挨了一刀還跟沒事兒人似的,小心翼翼地安撫徒弟。此刻溫言相勸和先前的冷淡截然相反,方才那番話好像不是他說的,他可以就這麽毫無預兆地對她發火,也可以對她放下身段。
一切隻在他的一念間。
“禍兮,放開師父!”紅衣少年衛檀衣兩步衝上來,漂亮的麵容稍稍扭曲。他一把拖開容禍兮的胳膊,將她從姬玉賦的身邊拽離:“胡鬧也得有個數,適可而止吧!”
小桃齋的堂子裏,一眾賓客幾乎全都嚇跑了,隻剩下紅姨和幾個姑娘縮在觀花台上瑟瑟發抖。
容禍兮像是沒有聽清衛檀衣的話。她扭過頭,眼神呆滯地盯著衛檀衣。這紅衣少年素來平靜無波的麵容,此刻如被冰霜,扣在禍兮腕間的手也不見鬆懈。
“檀衣,”姬玉賦搖搖頭,“不必拉著她,我無礙。”
衛檀衣語帶森然:“你不覺得自己被人捅了麽?”
“我知道,無妨。”他反而伸出手,輕輕撥開衛檀衣扣在容禍兮腕上的手。
眼淚一滴一滴打在緊握刀柄的手上,容禍兮的目光顯得疑惑不已,她抬眼看向姬玉賦。
撫琴宮宮主淡淡笑著,好似察覺不到痛意。
“禍兒,氣消了麽?”他問。
容禍兮的視線變得悚然。
他說這一刀隻是為讓她消氣。他以為她在氣他。
……是,是有負氣,否則當年她也不會如此決然地離開撫琴宮。那時候她在想什麽?容禍兮緩緩垂下頭。
那時候她在想,他要是能立刻追出來……不,晚一點點也好,他還在為她摔壞象牙的事自我懲罰,在宮中閉關不出……那就原諒他一絲絲好了。
後來她發現,姬玉賦並未如她所願那般追出來。不僅不追,甚至不聞不問。
也沒有關係呀,他一定是因為有事纏身,所以才無法離開撫琴宮下山找她。他是撫琴宮真正的主人,哪有那麽容易現身山下嘛。
再後來,她意識到不對勁了。當初聽宮裏人說,從前芩姑姑私自逃下山為家族報仇,姬玉賦派出尚未成為二宮主的裴少音下山追殺,並成功在山道上截住了芩姑姑……從芩姑姑離宮到被裴少音攔截,不到兩個時辰。
可是輪到她了。她已在山下等了一個月,那種期待見到他出現的心情也與日俱增。她曾無數次的設想,如果他願意蹲下來抱抱她,就像在宮裏拍撫她入睡時那樣,她或許真的會哭著撲進他的懷裏,告訴他,她再也不要離開他了。
就算……永遠隻做師徒也好。
她想要好好地在煙渚鎮等著,等他下山來接她回去。她哪兒也不去,寧願就此日複一日地等著,就算是在小桃齋這種吃人的地方。她和紅姨談妥條件,她要在這裏等上三年,直到那個人出現。
……如果那個人沒有如約而來呢?紅姨問。
她說,那就照紅姨的意思,開門接客。
誰知道根本耗不到三年,她就灰心了。撫琴宮的人連半點消息也無,更別說姬玉賦本尊現身煙渚鎮上。
她漸漸地明白過來——姬玉賦不會再像從前那樣,將她帶離這個地方。
他是真的丟下她不管了。他甚至連殺她也不屑,沒有撫琴宮的刺客來到小桃齋,沒有可疑的人影在窗外晃動,沒有誰擲來一枚暗器要她的命。
容禍兮以為自己會就此解脫,可是沒有。時隔三年半,姬玉賦再次出現了。
他是真的來買她的,就像當年那樣,笑意從容地讓師兄掏出銀票。可他並非救她離開地獄,而是將她拖入另一個地獄——再也回不到從前去。
……
容禍兮猛然拔出刀來,從姬玉賦的腰間。赤黑黏稠的血噴濺在她的脖子和衣裳上,帶著某種不可言說的猙獰。
姬玉賦抬手捂住腰間還在流血的傷口,眉間終於蹙起一絲不易察覺的褶痕。
容禍兮揮去刀刃上沾染的血跡,揚眸盯住姬玉賦。
“疼麽?”她努力扮出輕描淡寫的表情,想笑,嘴角卻又不由自主地向下撇著。
“不疼。”姬玉賦是真的在笑,“氣消了麽?”
容禍兮竭力扯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沒有回答。
一麵如是笑著,一麵往外走。她的步子越來越快,越來越快。
“禍兒!”
身後傳來姬玉賦的聲音,容禍兮隻顧大步朝前奔跑,她覺得自己快要飛起來了。
“禍兒,等等!”姬玉賦捂著傷口追來,因為腰間縱深的傷口,他跑得很艱難,深紅發黑的血跡滴了一路。
衛檀衣也追出來,跟上去扶住姬玉賦的胳膊,“師父,我去……”“不用,我去就好。”姬玉賦擋開他攙扶的手,“我沒事,檀衣。”
腰上給搗了這麽深一個口子居然說沒事?衛檀衣氣得渾身都要發起抖來。
姬玉賦什麽也不說,悶頭朝容禍兮奔逃的方向追趕。
穿過一條在樹林裏拐來拐去的路,漸漸有水聲響亮起來。
衛檀衣隻覺心頭一凜,仰頭看去,忽見一壁瀑布倒掛山崖間,如銀河倒垂般氣勢澎湃。
“不好。”衛檀衣低語,“師父,前麵是……”
姬玉賦沉吟片刻,答道:“雍江。”
*****
“我以為讓她回到撫琴宮,她就會開心……”
似是思索了許久,姬玉賦長歎一聲,如是回答。
“宮主真是個自以為是的人。”披香哼道,“你真的明白她想要什麽?”
姬玉賦坐在小爐側邊,他垂眼不語,大約是在品鑒自玉碟中騰起的嫋嫋幽香。
略帶酸澀,又微微甜蜜的味道。
姬玉賦忽然想起什麽時候,他帶著愛徒坐在赤龍潭邊,兩人一道啃著從潭邊桃樹上摘下的果實。那種又甜又澀的滋味,好似再次回到了舌尖。
披香勉強笑了笑,將長匙在爐子邊擱下。
“想起了什麽嗎?”她問。
姬玉賦訥訥地點頭:“……唔。”
“是熟悉的味道麽?”她又問。
“不對。”
姬玉賦倏然揚眸,望定了披香:“不是這個味道。”
“不對?”披香吃了一驚,“怎麽不對?”
卻見姬玉賦抬手拽住她的袖擺,湊近鼻端嗅聞。他羽睫輕扇,端挺的鼻梁碰在袖擺上,眉心有一道淺淺的蹙痕。
披香沒有縮回手。她想起身上這件衣裳正是姬玉賦給容禍兮做的,勉強鎮定了下來。
姬玉賦埋首片刻,才慢慢抬起頭。
“禍兒的味道,不是這樣。”他篤定地望著披香,語間竟起了些森冷的意味:
“你……在替她藏匿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