披香雕玉記

第十六章 舊憶回夢

帝都,天望城。

一頂罩著深赭底繡牡丹紋幔子的四抬軟轎緩緩而來,跟在其後的是兩頂略小的青幔轎子。隨行者不多,除去八名轎夫,隻得三名穿著圓領繅絲長袍的、師爺模樣的人物。三個師爺前後各跟著一頂轎子,目不斜視,神情頗倨傲。

穿過城西靈水河上的靈水橋,不遠處便是端王府。

待三頂轎子在端王府門前落定,一名朱袍管家忙不迭迎出來,噗通一聲在三頂轎子前跪下,誠惶誠恐:“小的不知太子殿下駕到,有失遠迎,罪該萬死!”

隨行師爺打起轎簾,現出那深赭帷幔後的紫衫青年。白玉抹額,烏發高束,手中一柄黃綢金邊折扇悠然款擺,襯得他麵如冠玉,一派從容自得的氣度——正是那東宮之主,宋旌。

“四哥在麽?”宋旌微微一笑,卻不稱端王尊號,以兄弟直呼。

端王府管家見太子並不欲為難,鬆了口氣,諂笑著抬頭:“回太子殿下,王爺快回來了。”

“哦?”尾音揚起,宋旌手中的綢扇寸寸合攏,“四哥不在府中?”

“是,今兒個午時尊微宮來了人,說是陛下傳召王爺入宮,現下還沒回來呢。”管家不敢隱瞞,又道:“太子殿下不妨等上一陣,小的這就派人去找王爺……”

“倒是辛苦四哥了。”宋旌笑著起身,“成啊,那小王就等一會罷。”

另兩幅轎簾打起,樓昶和樓夙分別邁出轎來。管家一見,立刻迎上前見禮:“樓大人!”

樓昶還禮:“許久不見,胡管家。”

“這位是……”管家將樓夙上下打量一番,疑惑地望向樓昶。

“舍弟。”

“原來是樓公子,久仰久仰!”管家衝樓夙端端正正作了個揖。

樓夙遂掛起職業笑容,拱拳還禮:“不敢。”

“四哥還沒回來,咱們先進府。”宋旌負手仰望王府大門上的匾額。

“端王府”三個楷體金字十分耀目,且題字者筆法精妙,剛處如鐵,柔處如綿,乃是當今宣平帝的墨寶。

宋旌看了一陣,嘴角輕勾。

樓夙向兄長投去探詢的眼光。樓昶笑而不語。

見太子笑意莫名,管家不敢胡來,隻恭順道:“太子殿下,二位大人,裏麵請!”

*****

雨霧朦朧,煙渚山一峰蒼翠,淡得像是要在水色中化去。

玄機殿側殿的白玉池中,水聲泱泱,熱氣彌漫。

“宮主!宮主?”

裴少音在外間敲了半天門不見回應,隻得推門來尋。

一條不甚清晰的人影伏在池邊,雙臂交疊,腦袋枕在臂彎裏,濕潤的黑發披散滿肩背,像是睡過去了。

龍頭還在源源不斷地吐出熱水,滿屋子都是濕潤的水汽,姬玉賦趴伏在池邊,一動也不動。裴少音以為他又泡暈了頭,低低歎口氣,手上拎起兩件衣物,朝他走過去。

還未走近,卻見姬玉賦忽然支起腦袋。一雙黑瞳清冷銳利,連半分睡意也無:

“……怎麽?”

“咦,您醒著啊。”裴少音停了停步子,繼續往他跟前走,“我剛聽鸞鸞說你回來了,和披香夫人一起……兩個人都弄得跟落水狗似的,這不就過來看看。”

姬玉賦深呼吸一記,將額前的散發都抹去腦後,水珠沿著一身精悍的肌理緩緩滑下,沒入池水中。

“我說宮主,”裴少音在池邊蹲下來,“你到底把人家怎麽了?”

“什麽怎麽了?”姬玉賦挑眉。

裴少音把衣裳擺在地上,抱起兩條胳膊:“人家姑娘好端端的站在那兒,怎麽落水的?”

“你以為是我把她推下去了?”姬玉賦輕笑,“無冤無仇的,做什麽要推她落水?”

“那就得問你了。”裴少音一臉嚴肅,“好在你還記得把她撈起來,否則……哼。”

姬玉賦歪過腦袋:“你怕樓家找茬?”

“不是找茬,是拚命。”裴少音白他一眼,“你以為披香夫人是誰?上次樓夙來宮裏,你沒看出他倆什麽關係?”

“什麽關係……”姬玉賦眨眨眼,“主從。”

裴少音撫額:“我不是叫您回答,是跟您說這個披香夫人的重要性,叫您別一個想不通就把人家給弄死了。”

“她是自己摔下去的。”垂下長睫,姬玉賦忽地一蹙眉,“……不,準確地說,是被拉下去的。”

“被拉下去?”裴少音滿臉氣苦,“噢,遇上埋伏了?”

姬玉賦搖頭:“是冤魂。”

聽得這話,裴少音微微一愣。

“對了少音,你還記得當年……”話音頓住,姬玉賦沉吟片刻,笑了:“算了,那時候還你還小呢,問你怎會知道。”

“您別話說一半就掐住,是什麽事啊?”裴少音追問。

“嗯,鍾家山莊。”姬玉賦一指抵在額間,“那時候負責布局的人是你爹,三十多年前的事了……聽說過罷?當年名震天下的鍾家山莊,香料世家,從前大濟所有的製香好手,幾乎都師從鍾家。”

“聽說過,那鍾恨芳不就是鍾家山莊的少主麽。”

姬玉賦點點頭,“鍾恨芳認識我的時候還不到三十歲,我記得他有位妹妹。”

“妹妹?”裴少音仰頭思索一陣,“不記得了。”

“我知道你不記得,那件事,或許就連你爹也不清楚吧。”姬玉賦轉過身,雙臂左右搭在池邊,仰頭闔目靠在石地上,“鍾恨芳有位妹妹,叫做鍾素痕,也是落水而亡。”

這個“也”字,讓裴少音稍稍睜大了眼。

“真想不到啊……”他睨著宮主平靜如斯的臉,“您竟然會主動提到這個,以前您不是連‘溺水’倆字也不許我們說麽?”

姬玉賦慢吞吞睜開眼,沒說話。

裴少音深吸一口氣:“……言歸正傳。這次披香夫人落水的事,是意外?”

“或許。”姬玉賦答到。

裴少音問:“您怎麽要救她?”

“她是撫琴宮的客人,我身為宮主,不救她,難道看著她溺死?”

“那麽宮主,”裴少音眯起眼,“就可以眼睜睜看著禍兮落水,卻不施救麽?”

沒有回答,姬玉賦重新闔上眼。

裴少音忽然莫名地有些上火了:“……宮主,莫非因為披香夫人不是禍兮,您就肯下水救她?”

姬玉賦呼吸勻淨,像是沒聽見他略微慍怒的話音。

“假如,我是說假如。”裴少音定了定神,伸出一根指頭:“假如披香夫人,就是禍兮呢?”

姬玉賦輕勾嘴角,輕道:“沒有假如。”

裴少音氣不打一處來,撇嘴道:“哦喲,你說沒有就沒有?要是我說真有呢?”

姬玉賦倏然睜眼,一股森冷清光掠過黑瞳:

“那就殺了她。”

……

披香醒來的時候,隻覺腦中炸疼不已。她動了動眼簾,瞄見窗外的天幕已近全黑,一時有些辨不清身在何處。

“醒了就好。”顧屏鸞從床尾起身,放下手中的書卷,湊近披香:“上次你來的時候老掛著幅麵紗巾子,連個眉毛也瞧不見,難得這回你肯摘了麵紗……哼哼,別說,你還真是個了不得的美人。”

披香一時驚詫,趕緊抬手摸上自己的臉——果然,麵紗已不知去向。

“我就覺著奇了,披香夫人。”顧屏鸞伸手試過了她額頭的溫度,疑惑道:“你長著這麽張年輕的臉,真有四十多歲?”

雖然年紀穿了幫,但聽顧屏鸞對自己的稱呼,披香暗自放了心。

她並未發覺自己的真實身份,否則……隻怕也不會用這樣的口氣同自己說話。

——鸞姑姑何等潑辣豪爽的女子,對自己人更是……咳,熱情如火。

見披香不吱聲,顧屏鸞又自顧自地說話,臉上居然泛起紅霞:“要真是駐顏有術……”

“三宮主是在為二宮主的事傷腦筋?”披香笑了。

被戳中心事,顧屏鸞瞬間噎住,頗有些緊張地瞪著披香:“你、你說什麽?”

“披香說,二宮主喜歡三宮主的不是臉,而是這兒。”披香柔聲笑著,用手指指自己的胸口,“二宮主是真的喜歡您。”

顧屏鸞順著她的視線轉向自己,臉色漲得更紅:“……胸?”

披香忍不住咳嗽起來。

“披香夫人,你、你說他喜歡我的胸?”顧屏鸞幾乎全身都發抖了,“……裴少音你個登徒子!!”說著就要起身尋仇去。

“三宮主莫急,披香說的不是胸,是心。”披香連忙道。

顧屏鸞背對她僵直地站著,好半天才扭過頭,一張芙顏紅得似是要滴出血來。

“你……這樣肯定?”

“我肯定。”披香微笑。

“你和二宮主……”顧屏鸞輕咬下唇,“是什麽關係?”

披香一愣,道:“唔?和您是什麽關係,和二宮主就是什麽關係呀。”

顧屏鸞本想說裴少音為了袒護她,力排眾議拒絕刺殺她,且還說什麽屬意披香夫人的事……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兩人就這麽靜靜地沉默一陣。

顧屏鸞忽然問:“披香夫人你,有心儀的人麽?”

“心儀的人?”披香又是一怔,隨即笑答:“有啊。”

經此一問,又見顧屏鸞滿臉糾結,披香忽然明白過來什麽,道:“三宮主,您莫不是以為……披香和二宮主有什麽見不得人的關係?”

“沒、我可沒說這話!”顧屏鸞轉開視線,嘴硬。

“喔……”披香試著爬起身,不防牽動肩頭的痛楚,嘶地一聲又縮回去。

“哎你小心著些,宮主說你在水下撞到了石頭,肩上有瘀傷。”顧屏鸞趕緊走過來伸手扶住她,“躺下吧,再多歇一會。我叫人把飯菜給你送進房裏來。”

披香被她扶著,緩緩躺回原處,苦笑不已:“那就有勞三宮主了。”

“那個……可以多嘴問一句麽?”顧屏鸞露出下定決心的表情,認真地盯著披香。

“什麽事?”

顧屏鸞糾結再糾結,尷尬再尷尬,終是問出口了:“你……心儀的人,是誰啊?”

*****

端王府。

“皇弟,你怎麽來了?”宋淵邁入二堂時,臉上是一種又驚又喜的神情,“久等了吧?著實對不住了,大理寺那頭有些事脫不開身,回來得晚了些,莫要怪為兄啊。”

宋旌起身笑道:“四哥說的哪裏話,自家兄弟,有什麽怪不怪的。”

“拜見王爺!”樓昶和樓夙一並作揖見禮。

宋淵抬眼看去,笑了:“喲,這不是樓家的兩位兄弟麽,今兒個怎麽也來了?”

樓昶和宋旌迅速對了個眼色。

“哦,四哥也認識樓二公子?”宋旌笑問。

“那當然,前幾日我路過窈燕宮,湘妹妹還跟我說來著,說是樓大人的親弟也到帝都來了,還說樓二公子一表人才,更是樓家現任當家。”宋淵一臉理所當然,“如此英傑,我怎會不認識!”

樓夙被這番讚揚著實驚住了,連忙道:“公主抬舉了,草民不敢當,不敢當!”

“哈哈哈,樓二公子過謙了!”宋淵哈哈笑道,“哎,你們仨今兒個是專程來串門子的?”

宋旌點頭:“不僅串門子,還給四哥帶來個寶貝。”說著衝樓夙示意。

“是,殿下。”樓夙上前來,恭恭敬敬奉上一隻金漆烏檀木小盒子,“一點薄禮,不成敬意。”

宋淵疑惑地掀開盒蓋,隻見一塊五瓣梅花形狀的香餅躺在內中,色澤粉紅可愛。

“這是……什麽寶貝?”宋淵問。

樓夙笑了笑,拱手揖道:“回殿下,此乃天下香中皇者——千歲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