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一片柔和皎潔的月華透過窗欞,灑落在竹榻前。蛐蛐縮在屋外的角落裏叫得正歡,遠處傳來夜鳥歸巢的低鳴,仿佛來自另一片天地的歌聲,澄淨而悠遠。
姬玉賦翻了個身,身下的竹榻隨之發出吱嘎輕響。他微微皺眉,又莫名地歎了口氣。
這是他今晚第三十三次歎氣。自從和童兒對月聊八卦起,他就以不可思議的速度發出感歎,傾聽小丫頭描述那個與之共同生活的神奇女子。
阿香姊姊她啊,好似生來就有種魔力,叫人一見著她就喜歡得緊。童兒這樣說,姬公子您大約也知道,阿香姊姊並非喜歡那些漂亮玩意兒的尋常姑娘。您看,算上我們住在定葵的時日,若非老爺把首飾親手塞給她,她是決計不會碰一下的。
啊,不僅如此,阿香姊姊還十分聰明呢。無論老爺交代的任何一冊書本、任何一味香料,她都能迅速記誦下來,就算是隻聞過一次的香味她也能記得。嘿嘿……在這方麵比起來,我就差得太遠啦,所以我隻能留在這兒伺候老爺。
童兒說得眉飛色舞,姬玉賦則是掛著淡淡的微笑。
你覺得她……嗯,也就是你的阿香姊姊,漂亮麽?他問。
漂亮啊!童兒使勁點點頭,隨即露出窘色:嗯,不過……大概也是我看得慣了。可是姬公子啊,阿香姊姊剛被老爺帶回來的時候,一張臉可真是全毀了。
毀了?姬玉賦挑起一側劍眉,怎麽會?現在不還好好的麽。
那是老爺四處求醫後才治好的。其實那時我看見她的臉,就覺得她這輩子都嫁不出去了。哪有男人願意娶個滿臉是疤的女人嘛。
……
姬玉賦再歎了口氣,抬指輕輕撫開自己眉間的蹙痕。
真是糟糕透頂了……胸口再度傳來熟悉而可怕的疼痛,他深深吐納一記,低頭瞥向自己的胳膊。
果然,水蛇般扭曲妖異的紅黑花紋,正沿著手腕向上寸寸攀附而來。一股液體反衝上喉頭,他咬牙,勉力控製著體內愈見混亂的氣息,咽下這口腥甜,“……詛咒。”
發作得越來越頻繁了。
腦海中無意識地浮現出一張臉。嬌嬌小小,玲瓏可愛,尤其那雙琥珀似的眸子。年紀小的時候,從未領悟過“笑不露齒”的含義,遇著開心的事便毫無淑女形象地哈哈大笑,露出一排潔白細小的牙齒。遇到電閃雷鳴的夜晚,她會想盡一切辦法鑽進他的臥房裏,要求他給她講故事。
漸漸的,那張臉開始變大。下頷愈加豐潤,臉頰也略微瘦了些,隻是那雙琥珀寶珠般的瞳眸,從未變化過。她的身體總是籠著淡淡的香氣,戴一幅素色麵紗,弱不禁風的外表下實則潛藏著強大的力量。當他魯莽地揭開那層麵紗,她驚訝地凝視他,說不出是喜還是憂。
那是……披香夫人。
“吾以吾生之名為誓。”姬玉賦緩緩闔上雙眼,低喃,“永斷情障,永絕愛患。逆之,則與六道同墮,重歸輪回,生老病死,隨之任之。”
永斷情障,永絕愛患。情本孽障,愛本禍劫。
銀白的月光無聲流淌,他垂在榻前那根長指浸沒其中,是一片透涼的白。
*****
帝都禁苑,東宮。
自從楓回離開窈燕宮來到這兒,太子便不再傳召於他。就名義上而言,他不過是調換了個駐防的位置,甚至可說是升遷了,然而……
這一看似再簡單不過的舉動,已然引來朝臣中某些意味不明的窺視。這天他不過是和一同值守東宮的幾個侍衛往內坊司公幹,剛走進內坊司大門,就見幾個舍人滿臉堆笑地迎上前來,初是問安,再來就是打聽近來窈燕宮的動向雲雲。
楓回暗自有些來氣。窈燕宮裏就一個已然失勢的湘公主,能有什麽動向?
但在這些東宮舍人們看來就不大同了——譬如說,太子日前親臨久違的窈燕宮,向那個毫無憑依的小公主噓寒問暖。
一個位於帝位爭奪焦點的兄長,和一個曾經有謀逆之嫌的妹妹,這是怎麽奇妙又充滿玄機的組合?
“殿下往窈燕宮的時候,樓昶樓大人不也跟著嘛?”一個舍人明裏暗裏地朝他遞眼色,見楓回不為所動,幹脆湊近來:“楓回大人,您在窈燕宮待的時候多,那湘公主是不是和這位樓大人……嗯,好上了?”
楓回當時就愣住了。
他答應進入窈燕宮做侍衛,雖說大半是因著師命難違,私底下卻很樂意就近保護湘公主。當初湘公主暗入撫琴宮,對自己使用美人計,他不是不知曉的,可這麽一個嬌弱美麗的姑娘,他無論如何也下不去重手。所幸宮主並未加責於他,反而送他入宮與公主毗鄰……
這些日子湘公主一直臥病窈燕宮,加諸益王謀逆一案的牽扯,她的境遇已大不如從前,就連宮人也時常偷拿窈燕宮中的物品出去變賣。隻有他照顧她,陪著她,他以為自己可以就此與宋湘白頭偕老,誰會想到樓昶的介入?
來到東宮後,接觸樓昶已是必然。早在入宮時就曾與他偶遇,那時引路人隻道“離他遠些”,卻不言個中利害,其目的也隻是讓他遠離紛爭。然而如今,想要遠離是不可能了。
“這不是楓回大人麽。”
身後傳來一道帶笑的嗓音,楓回陡覺背上的肌肉一緊,立馬定下心神,轉過頭來。
樓昶一身天青色錦袍站在前方,腰束銀帶,頭戴玉冠。正是與自己相仿的年紀,溫和的眉眼間卻藏著遠勝過他的沉穩與世故。楓回一時有些遲疑,就聽樓昶奇道:“聽聞自打楓回大人調入東宮,就不曾回窈燕宮去過。怎的不挑個時候回去瞧瞧?”
楓回勉強露出笑容:“樓大人。樓大人有所不知,窈燕宮已屬後宮地界,若非蒙召,卑職擅自前往於禮不合。”
樓昶慢悠悠喔了一聲,忽然問:“你真是益王府的人?”
“不瞞樓大人……這個名號,近來宮中忌諱得緊。”楓回答得自然且技巧。
哪知樓昶擺擺手,笑道:“那都是過去的事了。如今殿下離王座隻差一步,隻要你一心一意為主子出力,殿下是不會與你計較的。”說著,他抬袖在楓回的肩上拍了拍,壓低嗓音:
“殿下把你從窈燕宮調來,是對你的信任……隻是他貴為太子,自然難以紆尊降貴來同你攀談,你若是心中有話,不妨直接麵見殿下。”
楓回又是一驚,道:“不,卑職沒有什麽要說的。”
“真的沒有?”樓昶再近一步,柔和溫文的輪廓下竟有莫名的殺氣無聲逸出,“當然,殿下需要的並非益王府。殿下是個體恤下屬之人,但是……若是對他毫無用處,想必你留在東宮的時間也不會太長。”
楓回蹙緊了眉心後退一步,從樓昶的手中脫開,隻僵硬道:“多謝樓大人提醒。”
“嗯,要記得。”樓昶縮回胳膊,笑吟吟地側轉身去,“我和殿下,可是什麽都知道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