披香雕玉記

第十章 離啟

“十年前的七月初十左右,在下聽說鍾公子在定葵的雍江邊,曾救起一名不明身份的落水少女……那名少女,如今身在何處?”

聞言,鍾恨芳淡淡一哂,抬眼見姬玉賦一本正經地望著自己,倒無絲毫驚訝。

“不明身份的落水少女……喔,似乎是有這麽回事來著。”老爺子攏起袖擺,同時示意候在旁側的童兒上前斟茶,“怎麽,那位姑娘和姬公子有所關聯?”

童兒揚睫瞥一眼自家老爺,忽然明白過來,老爺子定是有心捉弄姬玉賦。

“不,這隻是猜測。”姬玉賦的長指撫過茶碗,黑瞳略微斂下,“湊巧的是,我的一名徒兒,在同一時間裏失足落入了雍江。”

“哦,有這等事?”鍾恨芳挑眉,“莫非這位落水的姑娘,正是令徒?”

姬玉賦張了張嘴,本想說是,可話到嘴邊竟又咽了回去。

——鍾恨芳這頭老狐狸,恰到好處地將話題控製在一個微妙的點上,並且還顯得遊刃有餘。表麵上,他似乎承認當初的確救過一名落水女子,卻絕口不提那姑娘的身份。

“姬公子,還有什麽問題嗎?”鍾恨芳拈須微笑。

姬玉賦深吸一口氣,眉心終於起了一絲皺褶:“……令徒披香夫人,是否就是那名為你所救的落水女子?”

這才是他此番前來繚香穀,最急於要確認的事。

鍾恨芳笑得一臉高深莫測,也不急著答話。他直視對坐的姬玉賦,看他如何在這般焦灼於糾結的狀況下,維持他一貫的泰然自若。

姬玉賦不負他所望,歎了口氣,眉宇間一片陰霾沉鬱。

“阿香是與不是那個人,對姬公子而言,很重要嗎?”鍾恨芳側首,重新捧起茶碗。

思索片刻,姬玉賦點頭:“……很重要。”

“好得很啊。我倒看不出,你這個絲毫不懂得情與愛的家夥,也會有在意一個女人的時候。”鍾恨芳似笑非笑道,“且容老夫多嘴問一句——對你而言很重要的那個人,是阿香,還是落水的姑娘?”

姬玉賦眼中一怔。

“你自己已經得出了答案,姬公子。”鍾恨芳揭開碗蓋,輕呷一口茶水。

姬玉賦抿唇蹙眉,不言。

“姬公子,老夫還是那句話。”鍾恨芳目不斜視地盯著碗中茶湯,“不是所有被老夫救起的人,老夫都會收來做徒弟。”

姬玉賦深深吐納一番,頷首:“我明白了。”

童兒的視線在自家老爺與客人間來回逡巡。莫名的,她竟有些可憐起姬玉賦來。

靜默半晌,姬玉賦撐著桌沿起身:“叨擾兩日,在下也該走了。”說著,他衝鍾恨芳和童兒分別一揖,麵上又現出遲疑之色:“隻是……”

鍾恨芳笑了:“姬公子但說無妨。”

姬玉賦仍是一記低歎:“……若日後披香夫人回到穀中,還望鍾公子和童兒姑娘切莫告訴她,我曾來過這裏的事。”

“這個嘛,倒是無所謂了。”鍾恨芳點點頭,算是答應了。

童兒卻覺著惋惜,不由問:“為何呢?為何不能告訴阿香姊姊?”

姬玉賦眨眨眼,遂彎唇苦笑。他抱起兩條胳膊,“這個……”

“好了童兒,為客人打點行裝吧。”鍾恨芳伸手拍拍童兒的肩,“老爺我要親自送客人出穀。”

*****

京畿,金寶驛站。

樓夙站在一扇房門前,抬袖正欲推門,隻是手臂伸出一半又停下,翻腕屈指改為敲。

這一敲還未落下,就聽左側樓廊處傳來公子哥帶笑的嗓音:“樓二公子,莫不是你做了什麽惹惱夫人的事,被關在門外頭了?”

樓夙有些泄氣,轉頭來睨著走廊邊側身站著的路枉天,“不勞路公子費心……”

他懷裏抱著一套剛置的衣裳,料子是上好的冰蠶絲,夏日炎炎的時節裏,冰蠶絲做的衣裳穿起來最是舒爽。

可問題在於——現在早已過了夏季,加諸越往北行越是天涼,到了京畿,四處都是一派秋日涼爽的景象,這身千裏迢迢從南國送來的冰蠶絲衣裳,自然沒了用武之地。

“喔……這是要給披香夫人的?”路枉天徑自上前來,好整以暇地看著樓夙懷裏那卷光滑的緞子,“聽說冰蠶絲一匹價值千金,樓二公子真是大手筆啊……”

就在這時,跟前的門扇吱呀一聲打開來。披香方才收拾妥長發,將障麵素紗放下,抬頭見樓夙與路枉天兩人站在門前,倒是有些驚訝:

“怎麽了,一大早就站在我這兒。”

樓夙正要解釋,一柄金邊綢扇搭上肩頭。隻見路枉天豎起一根指頭嘖嘖兩聲,“樓二公子重金為夫人備了份禮物,說是要當麵送給夫人,現下正害羞呢。”

披香一愣,隨即勾動嘴角,轉向樓夙,卻是端端正正地一福身:“二爺,早。”

樓夙果真紅了臉,連忙伸手扶起披香,這麽一來,懷裏那件冰蠶絲衣裳就暴露人前了。樓夙收手不及,讓披香輕鬆從他懷裏取來那件衣裳。

纖指一錯,披香忽然覺著這衣料莫名地熟悉。她有些出神地望著這件衣裳,麵紗下,紅唇並未翹起:

“這個觸感……”

和在撫琴宮中所穿的——姬玉賦專程給容禍兮添置的那些衣裳,一模一樣。

“冰蠶絲,每年所產也不過十數匹,其中一半貢入宮中,另一半則為民間之人高價購得。”路枉天緩緩說到,“二公子為哄美人開心,還真是能狠心下血本呢。”

訥訥地捧著這件貴重的衣裳,半晌,披香才發出一個音節:“喔……”

“不礙事的,阿香。衣裳留著夏天再穿就是,現下不是它合身的季節。”樓夙急忙將衣裳從她手裏接過,“回頭倒該新製幾件厚毛氅才是,嗯。”

路枉天仍是一副萬年不改的悠閑模樣,他甩開扇麵,頗為自得地在胸前擺了擺,“另有一事,在下需要告知二公子和披香夫人。”

“是,路公子請說。”披香伸出胳膊,安撫般自動挽住樓夙的臂彎。

路枉天用扇頭指指驛站樓外:“端王府的家仆已經到了,正要過問二位的意思,是今兒個就進府呢,還是先在京城玩上兩日?”

“當然是先入府覲見王爺。”樓夙幹脆地下了決定,“我們來京城,不就是為這個麽?”

路枉天漫長地喔了一聲,抬眼望向廊外:“這樣啊……那麽,就恕在下暫不奉陪了。”

“怎麽,路公子還有事?”

“當然。”視線停在披香麵前的輕紗上,好似要將她看個清楚明白,路枉天笑道:“好不容易將二位護送入京,首先當是前往東宮,向太子殿下回稟此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