披香雕玉記

第二十九章 情關難涉

屋內的氣氛一時緊張起來,眼見樓婉同甄夫人暗地裏這般針鋒相對,隻怕她少不得要對準少夫人披香說些難聽的,簾外侍候著的幾個小婢頓覺壓力重重,隻盼來個什麽人打破僵局。

“婉小姐這話好不可笑!”甄氏儼然動了真怒,看向樓婉的眼神似要生生將她淩遲了去,“隨意抓幾個下人來問問?且不論你所言真假,隻聽下人的一麵之詞便要向香姑娘興師問罪……哈,此事若要依老爺的性子,無論親疏,隻怕是要鬧得難看了!”

樓婉這會卻不甘示弱起來,美目圓睜對上甄氏:“甄夫人,婉兒雖出身偏房,好歹也是個主子。當年主母蘭夫人在世時,她老人家從未說過我一句重話,如今您這般威風,豈不是要亂了規矩?”

不待甄氏反駁,她再近一步咄咄逼人:“況且婉兒今日前來,所為不過向披香姐姐討一句實言。贈畫之說是否確有其事,又與何人有所瓜葛,婉兒都不在乎,婉兒隻怕二哥不明不白要從此受了委屈——”

“夠了。”

闔目輕叱,披香深深吐納,心下波瀾漸次散去,歸複澄明。

不錯,如此爭執又有何意義?她與姬玉賦自煙渚山一別,再無瓜葛,日後也不會有相見的機會……與樓夙成婚在即,她不欲多生事端。

因此便再沒有那幅畫,亦不存在過從甚密的神秘男子——何談作畫相贈?

複而睜眼,披香正要開口說話,這時卻聽門外傳來通傳聲:“二公子到!”

是樓夙來了。隔著麵紗,披香掛起淺淡笑容,無聲揚眸;甄氏露出“倒要看你怎樣逞威風”的表情;樓婉則是一臉惶惶然地轉向門口。眼見樓夙快步而來,身著一襲月白底暗菱紋錦袍,腰係青玉帶,兩袖帶風地邁進屋內。

小婢們忙不迭地打起簾子,將主子讓進內室。熏香伴著淡淡暖意撲麵而來,樓夙一眼便望見披香,正要上前來,又見甄氏與樓婉在側,隻得傻笑兩聲:“二娘和婉兒也在啊。”

“二爺來得正好,快來看看,”甄氏扯起一匹光華瀲灩的料子,往披香身前比劃一番,“我就說這個式樣最襯香姑娘了,老爺特意派人上京城買的料子,可不是隨意哪個姑娘都有資格消受的……二爺說對不對?依我看,不妨就定了這匹料子罷。”

樓夙半晌還沒回過神來是怎麽回事,眨眨眼,見披香隔著麵紗靜默不語,隻當是害羞了,於是輕笑一聲,側首對披香道:“既然二娘覺著不錯,想必是極好了。阿香喜歡麽?”

披香揚眸瞄一眼甄氏,再瞧瞧一旁暗自咬牙的樓婉,曼彎嘴角,抬袖掩唇:“若論香料,披香興許還說得出些條理來,可這挑剔色料、裁衣製裙的品位……披香自愧弗如,由二娘說了算。”

頓了頓,再衝樓婉笑道:“對了,素聞婉小姐在珠玉翡翠方麵頗有心得,不知可願替披香挑上幾對首飾?”

這話既不犯甄氏權威,又為樓婉留足顏麵,兩人神情當即緩和許多。樓夙自是未察覺絲毫異處,摸了摸那匹料子,抬臂握住披香的手,莞爾笑言:“此言甚妥。阿香自幼跟隨鍾老先生學藝,繚香穀便算是娘家。可娘家歸娘家,鍾老先生哪會針線活?若能由二娘裁製一身嫁衣,待到大婚之日穿上花轎,當是最好不過了!”

隔著麵紗,披香向樓夙遞去一個釋然的笑容,此番情態,站在對麵的樓婉竟不好多說什麽,又見甄氏露出勝者的傲色,恨恨地幾乎要咬碎一口銀牙。

“能為披香姐姐準備大婚的首飾,是婉兒的榮幸。”樓婉咬唇勉力自控,“婉兒這就去替姐姐張羅,先行告辭。”說完,她衝幾人略一屈膝,便轉身匆匆離去了。

樓婉離去,屋中幾位小婢皆不約而同地鬆了口氣,甄氏朝樓婉離去的方向冷笑一聲,遂對披香低道:“那妮子素來心術不正,小小年紀就學著挑撥離間,香姑娘莫要聽她胡言亂語。”

不待披香開口,她旋身放下料子,衝小婢們擊掌笑道:“好了好了,既然二爺來了,都還傻愣在這兒幹啥?”語間曖昧,說著朝樓夙飛去個眼神,領了一幹閑雜人等退出屋去,還故意將門扇掩緊了。

屋內隻剩下披香與樓夙兩人。樓夙手握她的指掌,隻覺肌膚細膩,綿若無物,忍不住摩挲把玩起來。披香臉上微微一紅,想要把手抽出來,忽而想起自己很快就要嫁與他為妻,繃緊的指尖又慢慢放鬆下來。

“大哥來信了,”樓夙望著她,揚唇輕笑,手上力道一重,將她帶入懷裏。“大哥說,日前在端王府未能替王爺製香,王爺雖頗覺遺憾,卻也能夠體諒,更遣人專程送來賀禮。”

“喔?”端王?想起在王府中的些許細節,以及姬玉辭,那擅自入夢之人……披香略一蹙眉,不語。美人在懷,樓夙心滿意足,笑了笑繼續說到:“大哥還說,近日東宮事務紛雜,他亦難於分身,不過隻要將手頭上的事處理完畢,興許能在大婚前趕回酈州。”

披香點點頭,“大哥身居要位,恐怕待喜宴結束,便要返回京城吧?”

“朝中風波不斷,能回府一趟必是太子殿下開恩。”樓夙指尖撫過她的長發,眯眼享受絲緞纏繞般的觸感,“大哥在信中特意提到,說太子殿下對阿香你製香的手藝十分激賞,望日後能再品奇香,端王殿下似乎也是如此期待著的。”

……端王與太子兩人,本是貌合神離之輩。這一點,樓昶想必心中有數才是。披香心念一動,羽睫輕扇——這話是在告訴她,端王有戲?

“罷了,俗務而已,阿香不必掛懷。”

言畢,樓夙長舒一口氣,握住她的肩頭,緩緩抬袖撩起她的麵紗。素紗下,一張精致的麵龐皎白無瑕,無可挑剔,濃密羽睫在眼瞼投落淡淡陰影,似是要藏起眼底一抹琉璃光色,直看得樓夙心旌蕩漾。

若說是天下最美的女人,也不為過了罷?目光描摹著她的眉眼,樓夙滿意地喟歎一聲,忍不住輕輕捏住她的下頷,湊近嘴唇——

披香卻悄然側開麵龐,讓這個吻落在粉頰上。

樓夙略微詫異,隻見她輕飄飄拂落麵紗,笑得俏皮:“……二爺莫急,還需待上些時日呢。”說著便抽身退出他的懷抱,旋身朝屋外去了。

樓夙呆愣愣站在原地,失魂般抬指撫過自己的嘴唇。

*****

禍兮傾國色,媚兮百花殺。

在這句詩下,還有一枚暗紅色的,輪廓略顯圓潤的印鑒。字跡不甚清晰,卻也不至全然看不明白。

高無憂眯起眼,一絲銳光掠過瞳底。石桌旁,薩哈畢羅漸漸收緊拳頭,急切且焦灼地望著他:“高先生,此句何解?”

沉吟半晌,高無憂才開口道:“此句不過是稱讚畫中女子之容貌,絕色傾國,百花難及。”隻是……他在意的並非這句詩,而是詩句下那枚小小的方形印鑒。

從前倒是未曾注意到它。

靜思片刻,高無憂從袖籠中掏出一隻兩指寬的圓形透鏡。鏡片質地澄澈透明,鏡麵打磨得十分光滑,中間稍稍凸起,造型奇特。

他將鏡片湊近印鑒的位置仔細查看,透過鏡片,字跡果真放大許多,薩哈畢羅嘖嘖稱奇,也探頭湊近來看個新鮮:“高先生,此物甚是有趣,是做放大之用的嗎?”

“殿下聰穎。”高無憂答得簡潔,實是懶得理他,一門心思全在這暗色印鑒上。此物頗有些年頭,朱砂色澤陳舊,早已不複當日豔紅,可從落印仍能看出,這印鑒的主人對金石之物十分考究。

高無憂皺緊眉心:奇怪,這是個……姬字?那麽這幅畫的作者,乃是姬姓之人?姬姓雖並不常見,然大濟方圓千裏,王土之下,這姬姓之人便數不勝數了。

真真是沒個頭緒。他一麵想著,一麵重新卷起畫軸,不再糾纏此事:“半年前,老夫曾與披香夫人一晤,本欲多問出些東西來,然您卻很快將她劫走,實是沉不住氣啊。”如是說著,他瞥一眼薩哈畢羅,搖搖頭繼續道:“如今老夫聽聞,她即將嫁入樓府,成為樓家二少樓夙之妻……殿下,您待如何?”

聞言,薩哈畢羅停下手中的茶碗,眼底滿是不屑。他將茶碗重重擱在桌上,如宣示般大聲道:“我薩哈畢羅的女人,豈容他人染指?小王必要搶回來!”

“說得好!”高無憂撫掌大笑,“殿下既有此意願,老夫自當竭盡全力,助殿下一臂之力。”他掃一眼手邊的畫卷,心下冷笑,朝薩哈畢羅拱拱手:“離大婚之時已不遠,老夫會替殿下將人手安排妥當,隻待殿下一聲令下。”

“皇位繼承人在此,”薩哈畢羅握緊拳頭,“待我娶回皇妃,重建哈讚,便指日可待了。”

*****

煙渚山,撫琴宮。

傍晚的霞光沿著天邊流淌開,樹叢已漸漸陷入黑暗,隻餘雲際一片靡麗璀璨。流雲破開,隻見一點白影撲騰著朝著內宮的方向撲騰而來。

啪,白鴿撲落在窗欞上。裴少音停筆扭頭,見那白鴿逆光扇了扇翅膀,乖乖停在那裏。他起身走到窗前,彎腰伸手,從鴿腿上解下一隻小小竹筒,竹筒兩頭用白蠟封得嚴嚴實實。

心下思索片刻,他正要拆開竹筒,忽聽門外傳來內宮弟子的聲音:“二宮主,暖玉堂宮主急召!”

裴少音眉梢一挑:難得,宮主急召?便按下竹筒放走信鴿,“我這就去。”

沒想到步入暖玉堂,顧屏鸞早已候在堂下,裴少音吃了一驚,料想是出了何等大事,不由望向那主座之上的黑衣男人。姬玉賦一身玄黑寬袍,披散的長發還帶著微微濕意,料想是剛從浴池裏爬起來不久。

不等裴少音開口詢問,姬玉賦彎了彎唇,自己先說話了:“……放輕鬆,隻是酈州樓府的來信。”說著,他揚袖亮出手裏一封薄薄的白皮信封,再將信封內之物取出。

是一隻有著金紅紋路、花色繁複的封殼的文牒。麵上兩個燙金大字,寫的是……請帖?

裴少音和顧屏鸞對視一番,不約而同露出疑惑之色。顧屏鸞問:“宮主,酈州樓府與咱們並無深交,這是為何……”

“啊,誰知道呢……”姬玉賦淡淡應了一聲,大約是想笑,卻又笑不出來,“我也想不明白,為何披香夫人與樓府二少的喜宴請帖,會寄來撫琴宮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