披香雕玉記

第三十六章 解迷離

滿室寂靜,空氣中浮動著一脈輕細均勻的呼吸聲。

烏衣公子雙眸緊闔,仰麵躺在床板上,原本潔淨的玄黑宮服如今已沾滿風塵。幾個客棧夥計將他搬進皇太子隔壁的客房內,見此人衣飾繁複,上下打量一遭,一人指著他腰帶上亮閃閃的金鑲紅寶叫嚷到:“快看快看,這塊紅的該不會是真的吧?”

另一人拿指頭在紅寶上使勁擦了擦,再眯眼瞧了許久,用行家似的口吻篤定道:“嗯……真貨,十有八九是真貨!”

“今兒哥幾個真走運,看來這廝是個金主啊!”此言一出,幾個夥計都不約而同地竊笑起來,立即有人搶著要去掏他袖籠裏的東西,“上手啊,還不快搜搜有啥值錢的玩意?”

不料手指剛觸到玄黑袖籠下的內襯,那夥計頓覺頸側猛地一重,還來不及哎喲,意識便悄悄溜走了。

餘下三人眼看那夥計擰著脖子倒地,一時沒悟過來是怎麽回事,隻見跟前玄黑華服的青年慢吞吞坐了起來,方才擊倒那夥計的左手,這才緩緩放下。散開的長發沿肩頭簌簌滑落,青年無聲睜開雙眼,深黑的眸底如夜幕清冷,森光畢現。

喊叫還未衝出喉頭,三人中已有兩個軟倒在地,細看才見脖根處皆有一道深紅淤痕。姬玉賦手出如電,雙指鐵鉗般鎖住最後一人的咽喉,居高臨下地俯視他:

“……被你們帶來的那個姑娘,在哪兒?”

那人喉中發出幾近窒息的赫赫聲,兩腿掙紮扭動著,雙手狂亂地想要扯開喉間鉗製。見他麵孔浮現醬色,姬玉賦稍稍放鬆掌下力道,不料那人陡然暴起,不顧命似的朝他猛撲上來,掌下一把短刀寒光湛湛,直取姬玉賦胸前——

墨袖輕翻,尚未看清青年如何動作,短刀脫手當啷落地。夥計仿佛忘了脫臼的疼痛,慘白著臉驚恐地望向他,饒命二字在喉舌間打轉卻吐不出,下一刻便兩眼泛白,栽倒在地。

姬玉賦麵無表情地拂去袖邊細塵,俯身撿起地上的短刀,在手裏掂了掂,隨即反手藏進袖籠裏,推門出去。

出人意料的,門外走道居然頗寬敞,地上還鋪著灰絨地毯,落足柔軟,連一點聲音也沒有。姬玉賦前後掃視一番,回廊裏很是安靜,隻是一股說不清的異香浮動在空氣中。底樓傳來鬧哄哄的人聲,他心念電轉,遂矮下身子,貼近樓邊護欄側首細聽。

“……南邊的舊部也都聯係妥了,隻待殿下一聲令下……”

“各部一起舉事,鬧他個天翻地覆的,任他大濟如何兵強馬壯,也奈何不了咱們!”

“如今王妃歸來,夏亞出動援兵必不在話下,哈讚複國指日可待!……”

入耳俱是腔調奇異的哈讚語,姬玉賦聽過半晌,悄悄起身退後。披香夫人定還在這層樓內……他如是想著,視線在身側四扇緊閉的房門上來回逡巡,終於落在最內一間。

不知為何,那扇房門上落了一把厚實的銅鎖,源源不斷的異香正從房門縫隙間向外湧出。

他腳下步伐輕捷,悄然挪至那扇門前,伸出手,無聲無息地托起銅鎖,袖間利芒閃過,鎖扣應聲而斷。放下鎖頭,他抬肘在門上輕輕一支,兩扇門扉間果然現出細細一條縫隙,一人背靠著門盤坐在地,大約是正打瞌睡,絲毫未覺有異。

順著門縫朝內望去,視線所及一片雲繚霧罩,嫋嫋香煙後,一抹紗簾低垂,內中隱約似躺著個人。

吐息斂氣,姬玉賦眸心銳光乍現。

*****

大抵是渺遠舊日傳來的笑聲……如重山相隔,又如指尖咫尺。不知是誰的綢傘斜斜擦過湖畔花樹,雨聲婉轉,沾濕了裙上的千重蕊。

煙波浩渺的湖水間,一舟如葉,誰人素衣散發,執一枚青篙橫波而來,笑影明暗處,萬叢桃花生滅。殘香浮水,屍紅三千,無妄無咎,如露如電。

二爺……是你嗎?

那人旋即轉過身來,果真是樓夙的臉龐,隻是眉目異樣扭曲,神情猙獰:

枉我樓府這般予你扶持、予你憑依,你卻做出背叛我的事!我決不饒恕——

……

麵頰上忽地落下一片和暖,慢慢輾轉來到額際。原本響徹腦海的痛楚,似被這樣的觸碰悄然濾去,漸次柔和。想要睜開眼,渾身上下卻又軟得像灘泥,半分力氣也使不上。

披香十分沮喪。身為製香師,日日與香為伴,萬千香料如何使弄,早已熟稔如自己的血肉,曾幾何時又受過這等惡質的嘲諷?現下落入薩哈畢羅的彀中,竟連自保也做不到……思忖間,腦後一個力道托起她的頭頸,小心納入臂彎,妥帖安撫。

她愣了愣,隻覺臉頰貼上一片光滑的絲織物,伴隨著均勻的呼吸微微起伏,隱隱有久遠柔和的檀木香氣。

“唉。”耳畔忽而落下一道陌生又熟悉的歎息,“……還好麽?”

眼前是藥香幻化出的諸般迷惘光色,斑駁陸離看不真切,縱是這樣,披香仍努力睜大雙眼,從臂彎裏微微揚起頭,嗓間幾近哽咽。

……是他?她翕動嘴唇,喉間仿佛梗著棉團,發不出聲來。

你已沒事了麽?……高無憂所落之毒,已無大礙了嗎?

“別怕。”姬玉賦反手攏上她的眼簾,將她按回臂彎內,四下探視一番,又見那燃燒著若木核的香爐中白煙嫋娜,濃烈襲人,便知其中有異。他一把抄起落在近旁的紅紗,小心覆在她麵上:“我們這就走。且安心歇息,我必護你周全。”

“——你以為你們能逃得掉嗎!”

薩哈畢羅抱臂站在門前,高鼻深目的俊顏上是毫不掩飾的怒火。他身後站著十數名客棧夥計,個個手提斬馬刀,腰粗膀圓凜凜威風。踢開已然歪倒在門邊的守衛,薩哈畢羅腰間的彎刀出鞘,刀尖緩緩抬起,直指姬玉賦:“想帶走我薩哈畢羅的女人,先得過了我的刀!”

話音未落,那十數個彪形大漢湧進屋來,拉開架勢,將姬玉賦與披香團團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