披香雕玉記

第二章 追問

拂曉,一脈金紅朝霞循著天邊雲際漸次彌散開,夜色褪去,煙渚山巔籠罩在蒼茫浩蕩的霧氣中。

春寒料峭的清晨,少女伏身在矮樹叢間,神情專注地凝視前方水邊的兩人。約莫三丈開外,赤龍潭水清冷幽深,攏著披風的黑袍男人與紅衣少年臨水對坐,正低聲說些什麽。

自淩晨起就偷偷躲在這裏,薄軟單衣早已被露水打濕,山風吹來,少女頓覺背後一片濕冷,忍不住打了個噴嚏:“阿、阿嚏!”

嗤。紅衣少年低低笑出聲,終於朝矮樹叢的方向側過頭來,現出一弧無可挑剔的輪廓:“得了吧……以為不出聲,我們就不知道你躲在那兒麽,禍兮?”

對坐的黑袍男人兀自彎唇帶笑,不見半分訝異,顯然一早便察覺到了她的存在。

容禍兮終於耐不住,暗哼一聲從樹叢裏爬出來,氣鼓鼓瞪著兩人。雪白的單衣上掛著幾片殘葉枯枝,手肘和膝頭沾滿泥巴,可見她是整個人趴在濕潤的花土裏的——為了偷聽他倆的談話。

“會著涼的,過來。”黑袍男人、也就是撫琴宮主姬玉賦,抬手解下披風鋪在身側,“坐這裏。”

師父說的話才中聽。容禍兮立刻笑逐顏開,跑過來在披風上坐下。屁股還沒坐穩,忽見姬玉賦的額角和肩頭上分別停著兩隻蜂,黑紅相間,不僅個頭比普通的蜜蜂大出一圈,連顏色看著也頗瘮人。

她強壓下尖叫和彈開的衝動,捏緊了衣角狐疑開口:“這、這蟲是……”

姬玉賦笑容泰然,一指額頭:“這個麽,是子母蜂。”

“子母蜂?”少女歪著腦袋,露出不解的表情。

“就是一母一子兩隻蜂啦。”一旁的紅衣少年衛檀衣攤手,“隻要隨身帶著子蜂,不管你人在哪裏,母蜂都能找來……對於路癡來說,簡直是天大的福音。”這麽說著的時候,還瞥了一眼姬玉賦。

姬玉賦輕咳一聲,容禍兮也明白過來:“原來如此,這樣師父就不會走丟了。”

衛檀衣嗤地再次偷笑出聲。姬玉賦被這笑聲弄得頗不自在,輕歎一息,抬袖摸摸容禍兮的發頂。

“錯了,是你不會走丟。”他抿唇苦笑。

……

披香長長地舒了口氣。

睜開眼,入目是淡青色羅帳,帳口上繡著大片蘭花圖案,細密且繁複。呼吸間浮動著清淺的草藥香,混合有一絲苦澀的氣味,大約是摻在香爐中的某味安神藥物。

躺了小半個時辰,實在睡意全無,她動了動胳膊,嚐試著支起身子……禁不住關節一軟,險些又栽回去。她低頭看看自己的手,那一截潔淨如玉的肌膚泛著不自然的白,襯著被褥濃豔的明紫,顯得十分淒厲。

若木核殘留的藥性,果然比想象中更深……從關外跟隨姬玉賦和裴少音返回煙渚山,路上耗去大半個月,卻依然沒能痊愈。本欲直接將披香送回樓府,但謹慎起見,裴少音建議先帶她回撫琴宮,拔除藥性後再行送還。

“無論如何,披香夫人乃是樓府的二少夫人,留下不妥。”

那時姬玉賦在她麵前,這樣與裴少音說。比起在關外客棧中的溫柔體貼,現下的他好似全然換了個人,不僅力主將她立時送回酈州,一路上更不再同披香說話。倒是裴少音擔心她悶得無聊,不時沒話找話說些打趣的。

“宮主,這會就把夫人送回去,若是路上有個什麽差錯,樓府中人哪裏會買賬?”裴少音笑眯眯地說,“依學生之見,不如等夫人痊愈,再知會樓家遣人來接,省得咱們多跑一趟嘛。”

……姬玉賦居然就這麽被說服了。

所以現在的披香,正身在撫琴宮內。為了就近照顧,這一次她被安頓在雪硯居,毗鄰著裴少音的居所。也大約是礙於二宮主在側,回到撫琴宮中整整四日,姬玉賦竟一次也沒來看她。

的確,就常理而言,現在的她身份太過尷尬。披香低低歎了口氣。其實她真的……大可不必跟來。離開樓府越久,回去的幾率就越小,這一點,她再清楚不過。

可是待到行事時,又全然不是自己所想的那樣。

耳邊傳來衣料摩擦的簌簌聲,披香驚覺抬頭,見低垂的帳子外有人影晃動。鼻端嗅得清淺的檀木香氣,她心中一動,抬手攏了攏散發,正要拉開簾子——卻被一人從外間攥住了帳口,不讓她拉開。

披香怔了怔,搭在簾上的手慢騰騰放下了。

她怎麽又忘了呢……她的身份。尤其還是這般不整的打扮,豈可見“客”?

而簾外那人靜默了片刻,大抵是覺得捉著人家床帳到底不對,便悻悻地鬆了手,柔聲道歉:“對不住,嚇著夫人了。”

“宮主來得突然,為何不叫人通傳一聲?小女子尚未梳妝打扮,這般相見實在不成體統。”披香語間冷淡,心底卻抑製不住地激動起來。

“雪硯居前沒人,我擔心出了什麽事,就進來看看。”姬玉賦似進退兩難,半晌,用請示的語氣問:“那……隔著簾子說話,成體統嗎?”

披香哭笑不得:“宮主有什麽話就說吧。”

姬玉賦想了想,從旁端了張凳子在床前坐下了。披香將枕頭在背後墊妥,挑了個舒服的姿勢,隔著簾子與他相對。

“這是你們樓府的私事,我理當無權過問,撫琴宮也並無插手之意。”姬玉賦低聲說到,“隻是此番牽扯到哈讚舊部,茲事體大,若稍有不慎,恐怕會給樓府落下個通敵叛國的罪名。我想……請夫人告訴我,那位哈讚皇子口中所稱之‘王妃’,是什麽人?”

話畢,兩人重歸靜默。披香耳中傳來自己咚咚的心跳聲,張了張嘴,卻不知從何說起。

“我想……”許久,她才輕輕開口,“他們定是弄錯了人。我不知道什麽王妃,哈讚也早已覆滅。我隻是一介製香師,與番邦舊部並無瓜葛。”

姬玉賦哦了一聲:“可據我所知,夫人你曾在芳山府為歹人所擒,而那些歹人,正是操持哈讚語言的番邦人。這難道是巧合麽?”

披香聞言不由睜大了眼。他怎會知道自己在芳山府遭遇薩哈畢羅的事?

“我還聽說,哈讚舊日的皇子妃,乃是一名夏亞的貴族女子。而披香夫人你,為何會持有夏亞的秘香‘靈蝶’?”姬玉賦揚起眸子。

披香暗自心驚:“披香身為製香師,定當收集各路香料,持有‘靈蝶’也不足為奇……倒是宮主你,從何處知曉了這些事?”

想起在泊縣與薩哈畢羅再遇時的場景,還有那突然前來營救自己的黑衣人,她忽然明白了什麽——“等等,莫非那時前來救我的黑衣人,乃是撫琴宮之人?……你,姬玉賦,派人跟蹤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