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夙嗷嗚一聲自地上坐了起來。除了胸前方才被拍中之處隱隱作痛外,渾身倒是並無不適感。他悶頭四下瞧了一番,沒見著披香不說,又被幾名武館弟子按回原地。一人擰了帕子要給他做熱敷,樓夙趕緊捉住他手臂:
“有勞小哥照顧了,不知那位隨我一道來的、戴著麵紗的姑娘現在何處?”
“戴麵紗的?哦,是不是那位率先跑上擂台去的姑娘?”那人歪著腦袋想了想,“唉呀呀,那可難辦了,那位姑娘好像和盟主的小金刀,一起給姚淳帶走了啊……”
樓夙一個骨碌站起身,整了整被幾個弟子扒開的前襟,抓起佩劍就要走,不料胸口又是猛地一痛,樓夙倒抽一口涼氣,簡直連呼吸都不能了。他彎腰捂著胸口緩了好半會,聽見前頭傳來男人的呼喝聲:
“喲!這位叫啥來著的……哦哦,玉麵生香小羅刹公子,你總算醒啦!”
那位薛少俠跟在幾人身後大步走來,到了近前連忙扶住他:“羅公子,傷勢如何?”
樓夙勉強忍住嘴角的抽搐,笑得很是扭曲:“要是薛少俠你能鬆開按住我傷處的手,我想我會比較舒坦一些……”
“啊,對不住!”薛少俠趕緊鬆手。樓夙這才舒了口氣,軟綿綿地蹲去地上緩回勁,額際早給疼出一片冷汗來。
“這位小羅刹公子傷得不輕啊。”一名大俠蹲下來拍撫著樓夙的背脊,“那姚淳下手真夠狠的,我還以為駱子揚和你都會被他給抹脖子呢。嘖嘖,看你疼得這模樣……”
……你是在感同身受還是幸災樂禍啊?樓夙真想抬頭問問他。
“小羅刹公子是在擔心那位姑娘吧?不礙事,駱子揚已叫了幾個兄弟追過去了——呃,隻要姚淳不殺人滅口,興許還是能救回來的……”薛少俠身旁一人擦著汗道。
聽了這話,樓夙連罵人的心思都沒了。
倒不是著急披香能否活著回來,那丫頭隻要掀起麵紗便不啻為人間凶器,他一點也不擔心。然而,要是那黑衣人給追兵逮著了,那他樓夙可就算是惹上大麻煩了。
摸摸後腦勺,長歎一聲。
……到底是撫琴宮宮主,也不會那麽容易就給人逮著吧?
*****
黑衣人,也就是先前在渡船上救過披香一命的墨衣公子,如今正攬著披香在閏錫城東郊的樹林裏飛奔。他身法詭譎,分明還捎著這麽個大姑娘,不但步伐輕盈如故,幾可踏葉而行,且跑了這麽些時候,竟連大氣也不喘。
披香死死拽著他的手臂,麵紗被風吹得貼在麵頰上,她數次抬手去撥,都被墨衣公子以實際行動製止了。
“冷風侵體則更是難受,夫人還是由它去罷。”墨衣公子好心提醒。
披香悶了半晌,跟著他飛出一段距離,終是按捺不住:“……公子啊,奴家覺著那些個大俠,興許追不上咱們了……”
“嗯?是麽?”
墨衣公子依言緩下步子慢慢落回地麵,再朝著來向探上一眼。果然,前後皆是大道通途,傳說中的幾位江湖高人連個影子都不見。墨衣公子舒了口氣,遂放下披香。
“委屈夫人了。”
說著,他退開一步,將原本隨意掛在腰間的小金刀納入一隻黑布口袋中。
披香一見之下便瞪直了眼:“你你你還真把它奪來了?”
“那是自然。”墨衣公子紮緊了黑布口袋,再撩開袍角,用一條綢帶把布袋綁在自己的腿側。
披香無言以對,整了整險些給風掀掉的麵紗掛墜。墨衣公子直起身來,向披香抱拳一揖:“今日承蒙夫人援手,感激不盡。若非您及時相救,在下定然難逃生天。”
“……”披香悻悻然睨著他,語間不無諷刺:“嗬,公子客氣了。公子身手高絕,頗有不世高人之風,那群所謂的江湖大俠不過烏合之眾,又能奈你何?”
墨衣公子卻是朗聲笑起來,“夫人言重了,在下不過是個替人跑腿的,哪經得起那些個大俠們折騰?那時夫人要不上擂台來,在下可就真跑不掉了。”
披香掩唇咳嗽一聲:“……事實上,公子打傷的那位玉麵生香小羅刹,乃是奴家的友人。”
言下之意——本夫人隻是想上去將那丟盡了樓家老臉的小羅刹帶下來而已。
“咦?”聽得這話,墨衣公子好似驚訝非常,“難道……夫人並不是為了護我逃跑,才特地上台來的嗎?”
披香無聲撫額,心中越發覺著好笑。
多年不見,他還是那個模樣。旁人隻道你是那位蒙冤而亡的前代盟主姚淳……可我,卻識得你的真麵目。
“這可真真是叫夫人看笑話了……”墨衣公子苦笑兩聲尷尬了一陣,忽然又抬頭道:“在下與夫人兩度相逢,可見緣分不淺。還未曾請教夫人的芳名。”
披香似笑非笑地望著他,眼前的素色麵紗隨風輕蕩:“公子既有此問,何不先報上自家名姓?”
墨衣公子分明遲疑了。
隔著麵紗瞧去,淡金暖陽悄然灑落,他黑紗逆風,不時能窺見那帽簷下現出的、輪廓俊秀的下頷與嘴唇。那兩片唇薄削如刀,因著主人的豐沛血氣而顯得紅潤。
披香但笑不語。
過了好半會,才聽這墨衣公子啟口輕道:
“在下……姓衛,名檀衣。”
說完,墨衣公子靜默片刻,終於鬆了口氣:“敢問夫人呢?”
這罩著麵紗的夫人卻久久未有答語。
“夫人……”墨衣公子低聲一歎,再揖道:“既然夫人實在不願相告,那日後若……”“披香。”
墨衣公子住了嘴。披香自袖籠中取出一麵玲瓏剔透的白玉牌,其上以陽文小楷刻著一個“樓”字。她將這玉牌示於墨衣公子麵前:
“奴家名叫披香,乃是酈州樓家的製香師。公子不妨喚奴家‘阿香’。”
*****
“阿香!”
眼見那抹熟悉的粉色身影在幾名俠士的簇擁下姍姍而至,樓夙心裏懸著的大石總算落了地,遂快步迎上去:“沒事嗎?那家夥有傷著你嗎?”
披香搖搖頭,“你的傷要緊麽?”
“就是給輕輕拍了一下,不礙事。”樓夙亮出她落在擂台上的短刀,“喏,拿去。”
披香低低應了,伸手來接。
垂眸,樓夙卻是一怔。
……披香的模樣,看上去似乎有些古怪。
心念流轉間,隻聽她身後一名俠士歎道:“這位姑娘倒是平安帶回來了,但駱盟主的小金刀……唉,可惜,等我們趕到時,假扮姚淳的那廝早就不見了。”
“小金刀為奸人所奪,這可了不得啊!”另一人亦道,“那小金刀昭示著持有人乃我大濟的武林盟主,有了它,足可號令這許多江湖中人為之效命。要是小金刀找不回來,恐怕駱子揚難辭其咎。”
樓夙隨意附和兩句,視線又四下裏掃過一番,這才察覺駱子揚早已消失不見。
倒是個溜得快的,哈。
披香收起短刀,樓夙見她不言不語,遂湊近過去悄聲問:“你當真沒事?”
“嗯。隻是……被那人扣著疾行數十裏,有些吃不消罷了。”披香仍是搖頭,又問:“二公子,咱們何時能返回別院?”
“這就帶你回去歇息。”樓夙笑了笑,抱拳衝著眼前幾位俠士一揖:“這位姑娘略有不適,在下便先行一步了,告辭。”
“成!姑娘慢走,羅公子慢走!”
……
二人回到竹園時已近傍晚,樓夙吩咐小婢們備下晚膳,看了兩份從酈州本家送來的邸報,總算覺著今兒個一天沒白費。他很快寫了回函,他交待一名信使送返酈州,同時捎去了紫玉蓮座香爐與雙耳銜環翡翠爐的買定事宜,想必等此番行程結束,允諾給披香的香爐也就該送到了。
……不僅如此。
開飯時也不見披香,樓夙差人去喚,好半會她才慢騰騰從廂房裏出來。飯菜早就齊備,樓夙執意餓著肚子在花廳裏等她來,期間猛灌了兩盞茶水,直喝得不餓了才罷休。
“讓二公子久候了。”
披香在樓夙對麵落座,不知怎的,這話自她嘴裏說出,竟是顯得格外幽怨。樓夙挑眼睨著她,披香並未戴麵紗,一張精致絕倫的臉蛋盡是懨懨之色,素來總是上揚的粉潤紅唇,如今跟豆角似的撇著。小婢呈來玉箸,她抬手接了,也隻是規規矩矩地執在指間,並無夾菜的打算。
“你這又是在鬧什麽脾氣?”樓夙苦笑一聲,替她夾來一隻鹵雞腿。
“披香在想,二公子為何要在閏錫停留這許多日。”雞腿她不拒絕,但也不過是擺在碗中不動罷了,“分明隻是路過,你卻用四封書信連夜催我趕來閏錫,又帶著我一道去湊武林大會的熱鬧……本是些無關緊要的事,如今想來,竟是格外讓人莫名啊。”
樓夙揚唇莞爾,“那麽依阿香的意思,我是不該逗留閏錫了?”
“哈,你在閏錫待了已有五日,現在才說這話,是不是太遲了些?”披香擱下筷子,取來大勺舀湯,“今日這番折騰後,我總算明白了,二公子特意在此地多留五日,為的就是這武林大會吧?”
青玉小碗玲瓏可愛,乳白的鴿子湯盛入碗內,濃香四溢。披香用小匙攪拌著湯汁,樓夙抬眸望去,隻見一片雪白霧氣婷婷嫋嫋,她的輪廓有些朦朧了。
“不錯。”樓夙笑了,“知我者,披香也。”
話已至此,卻無繼續說下去的意思。
披香品著鴿子湯,視線直直沒入花廳外悄然降臨的夜色中:“……所以?”
“所以,明兒個咱們就要啟程。”樓夙夾起一段蘆筍,低聲漫笑:“去見那位大主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