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夙的臥房安排在雪硯居,與裴少音住的那處園子僅一牆之隔。據說在雪硯居裏服侍樓夙的小仆,大多是宮中弟子的佼佼者,進了屋後,樓夙仔細琢磨著裴少音這話中的意思——莫不是要讓他放得聰明些,若敢輕舉妄動,立馬就群毆伺候?
“樓公子稍候片刻,小仆很快就會送熱水來。”裴少音搖晃著羽扇,看小仆替樓夙奉上熱茶與幾樣爽口的糕點。樓夙捧了茶杯坐在桌邊,一臉憋屈模樣,想必心底裏早就起了趕人的念頭。裴少音微微一笑,裝作瞧不明白:
“真是對不住啊樓公子,讓三宮主搶了您夫人去,害您的軟玉溫香沒了著落……”
我噗——
樓夙這一口茶水沒下得去,全給噴在了麵前的糕點盤上,接著埋頭咳嗽起來。
裴少音哦喲一聲,趕緊起身過來給他拍背:“樓公子,您沒事吧?要不要我去喚大夫來?”
“不用不用、哎呀!……”
裴二宮主拍得格外賣力,樓夙卻連開口的氣力都快沒了:這廝!落在他背上的掌勁哪是在順氣?分明就是要拍死他!
過了半會,裴少音施施然縮回手,笑問:“好些了?”
樓夙無聲地點點頭。
“那就好那就好,在下還擔心您是不是岔氣兒傷著哪了,哈哈哈。”裴少音眉眼溫文,手上的羽扇倒舞得頗有氣勢:“咦?樓公子,您怎麽不說話?”
樓夙好容易緩過點氣來,輕聲道:“……不知怎的,突然就覺著累了……哈哈哈……”
“喔,既然如此,在下就不打擾了。樓公子好生歇著,告辭。”裴少音分外愉快地朝他欠了欠身,而後推門離開。
剛合上門,他便聽得屋裏的那位哎喲喂一記低吟。
……甚好。若非如此,這樓家公子豈不是會跳出來礙事?裴少音半眯著秀目抿唇輕笑,這才大步往雪硯居外去。
顧屏鸞與披香所居的素問樓離此地並不遠。想到白天時顧屏鸞與自己鬧別扭的場景,裴少音搖搖扇子,嘴角掛起一抹苦笑,遂折轉了返回自家園子的腳步,往素問樓悄然而去。
*****
披香履下生風,幾個起落間便已越過數重宮室,一襲紅衣淩風飛揚,如蜻蜓點水般落足無聲,趁夜望去,竟是十二分的詭異妖魅。
香虛館,縱使已多年不曾晤麵,她仍能記得清它的位置。
……總之妹子須記得,若不想惹惱宮主,便離這香虛館遠些。……
說著這話的顧屏鸞,神情格外複雜,以至於讓她幾乎分不清那究竟是無奈還是惋惜。
足尖輕點,披香如夜風一般吹進了香虛館第一重院子內。
天色明亮時,她與顧屏鸞見得那桃枝探出牆去,嬌滴滴的模樣,尚不知人間疾苦。園中桃樹還未燒成淒豔花海,剛生得一串稚嫩青澀的花苞。站在樹下,她發覺自己竟需抬起頭仰望,才能觀得此樹全貌了。
——當年離開香虛館時,可曾料到會有重返舊地這一日?
悵然間,忽聞香虛館內傳來一陣琴音。
披香倏然扭頭,看向那眼通向第二重院落的半圓鏤花拱門。若越過第二重院落,再往內,便是臥房的所在了。
琴音正是自那臥房的方向傳來。
披香蹙眉凝神:鸞姑姑不是說過,任何弟子不得擅入香虛館麽?此刻早已過了亥時,究竟會是誰待在香虛館內?
……
方入得素問樓外的小院,裴少音的臉色驟然沉下。
空氣中浮動著一股莫名甜膩的香味。乍聞隻是普通的香料,但細細品來,卻能察覺其間不同尋常的氣息。
顧屏鸞素來沒有睡前點香的習慣,這香,必然是那位披香夫人所用了。
“嗬,小丫頭。這麽些年不見,坑人的法子倒是學了不少。”裴少音暗自冷笑,“連迷香都敢用來你鸞姑姑這兒了……看樣子,少音叔叔真該同你玩上一玩。”
暖閣外,琴聲愈見清晰,乃是她從未聽過的精致調子,或幽長往複,或跌宕澎湃,隻覺這撫琴之人落指處俱是含情之音,令人心往。
披香屏息凝神,身子緊貼著暖閣外院牆的牆根,隱入一處逆光的死角中。
暖閣內燈火通明,兩條模模糊糊的淡灰人影投落窗紙之上,時而交錯,時而遊離。
披香提起內元,將自己的氣息收斂幹淨,一時間胸中有些悶窒。忽然,便聽得暖閣內有人笑吟吟地開口了:
“這一曲《念奴嬌》音韻俱佳,神形兼備。公主尚且年輕,卻已習得如此琴藝,姬某自愧不如。”
說話之人,正是那失蹤了大半日的宮主姬玉賦。
披香胸中心跳如雷,那團血肉好似就快要從嘴裏蹦出來,掌中亦沁出絲絲冷汗。這時又聽另一人笑道:
“您過獎了,在玉賦公子您麵前撫琴,湘兒無異於班門弄斧,真真是獻醜呢……”
是女人的陌生嗓音。單聽這話音,便曉得內中之人笑得何其燦爛。
披香兀自咬唇,隻覺有極尖銳的痛楚自指尖躥起,毫不留情地直刺心口。
……哈,分明已過了許多年,她竟還會為這笑聲感到痛楚?
“湘公主言重了。音律書畫諸門學問,雖說勤奮十分必要,但少了靈性亦是不成的。”姬玉賦續道,“縱是名琴好曲,若撫琴者靈性淺薄,指下便隻得一潭死水;而若撫琴者天資靈秀,即便與他一把再平凡不過的琴,也仍舊掩藏不住他的光華。”
“能得玉賦公子的誇讚,湘兒受寵若驚了……”
聽至此處,披香別開視線,而後緩緩闔上美眸。
……看來夜探香虛館,當真是個糟糕透頂的決定呢。
雙眼複而睜開,她定了定神,終是退出了這片園子,往香虛館外掠去。
不料……
“想不到,披香夫人也對這香虛館有興趣?”
裴少音寬袍輕帶,緩搖羽扇,一派悠然姿態,顯然已在此地等過一陣了。他似笑非笑地睨著披香——後者方從園中踏出,便被守在院門前他逮了個正著。
披香趕緊舉起衣袖,以這寬大的袖擺遮住臉容。
裴少音低哼一記,緩步向她走近:“有膽子趁夜在宮裏溜達,反倒沒膽子見人?”
披香語間平靜:“奴家睡不著,這便出來走走。”
“我說,你且把袖子放下來罷。臉上還罩著個麵具呢,沒人能瞧見你的臉。”裴少音打趣似的用扇柄點點她,“不過有一點我倒是奇怪,人都說披香夫人絕色傾城,其容其貌足可惑亂天下。既是如此,你又何不將臉現出來呢?”
披香略退一步,小心拉開與裴少音的距離:“披香非但不美,且還醜陋不堪。二宮主還是不見的好。”
“哈,你倒是會替人著想。”裴少音轉開眼神,手中羽扇擺得十二分閑適,“不過,我還有個問題。這大半夜的,你隻身一人到這兒來作甚?”
披香默然不答。
裴少音又是一記淺笑,再道:“宮主有令,擅闖香虛館者,死!”
“哦?”披香挑眉,“如此說來,二宮主是要殺我了?”
“殺麽,倒也說不上。隻不過……”裴少音抬袖將羽扇別在腰間,秀目緊鎖眼前之人:“咱叔侄二人也有許久不曾練過了,你說是不是?”
……
姬玉賦的視線輕飄飄落在香印上,見那微亮的金紅火星已燃至“子時”的刻度,旋即自圈椅上起身:“已近子時,姬某不便打擾湘公主休息,這就告辭了。”
“咦,玉賦公子不打算多留一陣嗎?”宋湘亦隨他一道起身,“湘兒還特地為你備了幾樣宵夜,是湘兒特地從宮中的禦廚那兒學來的……”
“多謝湘公主好意,隻是時辰已晚,姬某著實不便在此久留,還請湘公主體諒。”
“那、那我送送你……”
“不必了,湘公主請留步。”姬玉賦走到門邊,整了整袍袖向正要跟上來的宋湘一揖,“姬某告辭。”
“……玉賦公子慢走。”既是送不得,宋湘隻好在垂簾邊停下腳步,欠身告別。待姬玉賦離去,她才緩緩直起腰板,望著他走出內院。
暖閣外,夜色沁涼如水,黑茫茫的天幕中連半點星子也不見。
交手不過五個回合,披香便已敗下陣來。她捂著左胳膊肘退開兩步,見裴少音仍舊一副清風徐來水波不興的臭模樣,全然沒有她預想中的醉態,心底遂盤算起要不要丟把速效迷香之類的玩意過去。
“怎麽,這就耐不住了?要使陰招了?”裴少音負手立在園門前,儼然門神的架勢,隨即豎起一根指頭晃了晃:“少來少來,跟你少音叔叔玩這種鬼把戲,沒用。”
“不試試,怎知道有用沒用?”披香鬆開那隻尚且麻木的左臂,默然許久,卻遲遲不見下一步動作。
裴少音笑吟吟地睨著她:“怎樣,不打了?”
“少音叔叔的功體愈發厲害了。”披香雙手叉腰,歪了腦袋瞧著他:“不覺得……暈嗎?”
方才兩人過招時她就已開啟了左腕上鐲子的機括,雖說藏匿其中的“遊人醉”並不多,但照理說來,隻消用上那麽一小撮,便足以放倒好幾個壯漢了。思及此,披香又抬起左臂來,瞧瞧那隻掛在腕間的老銀鐲。
“不必看了,不就是點小小的迷香麽,暫且還奈何不了你少音叔叔。”裴少音笑答。
披香剛要還嘴,忽而聽聞身後傳來輕如落羽的腳步聲:
“……咦,你二人怎會在此?”
姬玉賦正立在園門後,手中挑了一盞五角雕花宮燈。見眼前這紅衣女子轉過頭來,他的麵上掠過一絲詫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