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翠苑乃是公主府中最幽靜的所在。
跟隨樓夙身後,披香不由放緩了步子,生怕驚走了一徑浮動的花塵。
大約……也是在忐忑著的罷?
素聞宋湘自幼體弱多病,千金之軀少不得諸般好藥將養著,勉勉強強頂過這幾年,總算是好了些。或許正是因此,宣平帝對這個女兒格外疼寵,每每聽聞宋湘抱恙就會著人送來豐厚賞賜。放眼京中,能把百年老山參用得跟蘿卜一個價的,恐怕也隻有這位帝姬了。
思及此,披香便覺著這其間,頗有些趣味了。
試想這位體弱多病的公主殿下,究竟是怎樣登上以險峻聞名天下的煙渚山的呢?
不單是宋湘入宮一事——那位高居廟堂之上、足可呼風喚雨的太子宋旌,如今似乎並不怎麽招宣平帝待見。若在此時給人瞧出端倪來,栽上個欺上瞞下企圖謀逆的罪名……宋旌的東宮之位,怎可能還保得住?
披香抿緊了唇線,水眸無聲暗掩。
樓家必不會鋌而走險。想必此事個中疑點,還遠不止這兩處。
然,令她更為介懷的是……
“阿香,你……”
話音未落,披香隻覺腳尖猛頓,竟是一頭撞上了走在前麵的樓夙。吊在身後的倆小子低呼一記,忙上來扶住披香,沉水小心拽住她的麵紗以免揚起,止霜則是關切道:“香妞兒,沒給傷著吧?”
披香哭笑不得地站穩了腳,對上樓夙的一臉狐疑之色,“我沒事。”
“是不是見到期盼已久的大主顧,你就沉不住氣了?”樓夙抬手替她正了正雙簪,玳瑁映著晦暗天光,泛起一層似影似霧的薄亮。他歎了口氣,輕道:“這位公主到底是金枝玉葉,是陛下手裏的寶貝。待會進去了,你可出不得半分漏子,嗯?”
披香點點頭,強抑下鼻中湧起的酸楚。
那令她介懷的是……
罷了,索性不再想他。她垂眸抿唇,心底雖有決意,但落在黛眉間的蹙痕,卻是越收越緊。
……姬玉賦他,大約是喜愛著這位公主的罷?
喜愛到,允她宿入撫琴宮中的禁地,允她睡在那張描有凶神的臥榻上,允她深夜與他獨對撫琴,笑語不歇。
“香妞兒?”止霜搖搖她的手,“你究竟怎樣了?可是身子不舒坦?”
“……不妨事。”披香勉強彎唇,從止霜掌中抽回指尖,攏入袖中:“既是公主殿下賞光,阿香自當竭盡全力。二公子莫要擔心。”
這副情景瞧在眼裏,樓夙倒覺著勉強不得了:“若是真受不住,不如咱們改日再來?”
“公主殿下業已在沉翠苑內相候,樓家可丟得起這樣的臉?”披香苦笑,“我說過我無礙,走吧。”說完便拎起裙裾,率先舉步邁上苑前玉階。
沉水與止霜不敢造次,立馬跟上前去。
樓夙暗自搖頭一番,亦不再多言,隻晃悠著手裏的玉骨綢扇,隨頭前的三人大步而進。
*****
青紗似臨風般層層掠起,隻現得那紗帳後的窈窕身影更加婀娜。苑中寂靜,女侍自亭道兩側魚貫分列,皆是一襲碧色羅裙月白束帛,自苑門前望去,一江春水倒映皎月白華,自有不同尋常的幽雅風致。
遠遠聽得嬌聲低笑:“公主,那樓家的二公子可算到了。”
果然見四人在一名翠衣女侍的引領下往韶芳亭來,為首一人著暗赭綢衫手執玉扇,觀其麵目,秀目含瑞,長眉入鬢,乃是中正清逸之相。
側邊的女侍順著宋湘的目光望去,遂笑道:“公主,那便是樓家二公子,樓夙。怎樣?可是與那位東宮侍讀大人生得一般俊?”
宋湘似笑非笑地揚起手中輕羅團扇,作勢就要巴上那女侍的臉,女侍便扭過腰咯咯笑著跑開去了。近旁幾名女侍皆垂首悶笑,一人道:“那,跟在樓二公子後頭的那位,想必便是樓家大名鼎鼎的製香師披香夫人了?”
幾人不約而同向那紅衣曼妙的倩影望去。
隻見那披香夫人生得一雙纖妙素手,不經意間自水紅袖籠下現出,一則雪白一則靡豔。
亭中一時靜默無話。過了好半晌,才聽得宋湘掩唇低咳,道:
“打起簾子,本公主要與那披香夫人親晤一麵。”
女侍依言而行,從韶芳亭道往亭內,金邊青紗次第左右掠開,是為卷簾相迎。
那盡頭的紅衣麗人,便是……
玉賦公子的另一名貴客?
……
那便是,姬玉賦的心儀之人?
披香不著痕跡地蹙緊眉心,轉瞬又舒展。
“草民樓夙,拜見公主殿下。”樓夙在亭道前停下步子,抬手整衣正冠,躬身行禮。
披香與雙胞胎欲隨他一道跪拜,然雙膝尚未觸地,就聽得那韶芳亭內飄來一道輕軟悅耳的女聲:“樓家兄弟與夫人不必多禮。”
“草民謝公主。”
待站穩了身形,樓夙轉頭攙扶披香。兩名雙胞胎則是各自拎了不同的紅木提盒,乖巧地立在二人身後,不聲不響。
“樓二公子倒是個憐香惜玉的主。”亭中嬌女似是笑得十分愉悅,“早就聽聞樓家的披香夫人能點腐朽為神奇,無論怎樣尋常的香,若有幸經得她手,就能從中煉得不同尋常的一味。今日雖尚未得見奇異,但看到樓二公子對夫人嗬護有加……嗬,果真令湘兒十分期待。”
樓夙微微一笑,將背後的披香讓至身前:“阿香之能,必不辜負公主期許。”
說著便以眼神示意披香,讓她說幾句吉利話,不料這姑娘卻似神遊一般,連呼吸聲也弱了下去。
湘兒,湘兒。
那時在香虛閣外,她曾聽得屋中那撫琴的女子如是自稱。
果然是公主宋湘無疑了。
“……阿香?”樓夙皺眉,“你怎麽了?公主殿下正同你說話呢。”
“是。”披香懨懨地闔目斂息,蓮步輕移,邁上那青紗曼籠的韶芳亭道,再度傾身拜禮:“奴家拙於言辭,隻怕幾句話不成模樣,拂了公主殿下的好興致。不妨……這就讓奴家為您製香罷。”
宋湘手中的團扇款款搖擺,她笑道:“夫人是爽快人,請上座。”遂命人置好金絲楠木的曲腿條案,擺上軟墊。又命:“為夫人與樓二公子看茶。”
“謝公主。”這回披香倒不多禮了。
一張條案與宋湘相對而望,案上空無他物,為披香夫人製香之用。側首另置一張條案,上呈各式瓜果糕餅,顯然是為樓夙準備的了。沉水、止霜二人雖是小仆,倒也得了兩張軟墊,置於主座之後。
行至近前,宋湘不再以團扇遮掩麵貌,一雙黛眉青如遠山,星眸黑似點墨,正是花容姣好年少時。她身穿宮中時興的束胸明衣,內裏一抹鵝黃嫩色,直襯得她膚質潔白勝雪。因著尚未出閣,不做團髻,隻取一根明紅帛帶草草束了長發,盤在腦後。
所幸隔有麵紗,披香不動聲色地斂裾坐下,竭力忽視心底躍動的忐忑,與來由莫名的醋意。
“夫人,敢問芳齡幾何?”宋湘打量了她一陣,忽然問。
披香無意與她過多寒暄,答:“奴家時年四十有一。”
宋湘瞪大了眼,不掩滿麵驚異之色:“此話當真?”
披香頷首,並不似從前那般巧言為自己解圍。
“這可讓本公主十分吃驚啊……”宋湘晃晃團扇,美眸悠然揚起,露出兩泓溫婉笑意:“樓二公子對夫人如此維護,想必是格外敬重了。”
樓夙悻悻道:“……公主所言甚是。”
……不知這算不算得欺君之罪?答完話,樓夙悶頭想著,總覺得脖子後麵有些冷。
披香撩起左袖,素手探出,掌心向上:“不知公主所求之香為何?”
與不喜之人對座,她亦耐性無多,便迅速切入主題。
宋湘卻似有意與她閑聊,頓下手中團扇,漫道:“聽聞夫人在外製香,總要對求香者的喜好與平素諸般習慣過問一番,今日……莫不是要省了這道功夫?”
此話一出,樓夙的臉色登時不甚好看了,趕緊瞄向披香。
“非也,”披香從容不迫,“為公主殿下製香,披香怎敢輕慢懈怠?在前來帝都的路上,奴家便已依二公子之言做了些功課。不過……若是公主殿下願與奴家相談,倒也不是不可。”
宋湘自團扇後瞥著她,有輕紗障麵,她的輪廓隱在紗下,影影綽綽,不甚清晰。
……這樣的女子,究竟有何特殊呢——能讓撫琴宮尊之為客,與兩位宮主相處甚歡。
真是了不起啊。
宋湘眉眼彎彎,笑靨恬靜:“能與夫人相談,是湘兒的榮幸。”
披香隻是淡淡揚唇,一雙羽睫無聲輕翻,視線落在對麵女子的芙顏上。
*****
“宮主,宮主!”
裴少音自弦武殿前大步追來,“宮主,為何要派人監視披香夫人?”
“唔?”聽得裴少音高聲發問,姬玉賦慢吞吞扭頭,一張俊顏上滿布疑惑:“怎麽,我派人監視她,不行?”
裴少音隻覺一個頭兩個大,好容易追到跟前,他揪住姬玉賦的胳膊:“不成不成,先前學生不都跟您說了麽,披香夫人絕對不會對您不利,您怎麽還……”“你怎知她不會對我不利?”
這回,姬玉賦的反駁很是迅速。
裴少音愣了愣,又聽他道:“少音若是對那披香夫人有意,我也不介意你將她接入撫琴宮。隻是你二人相處甚少,恐怕……”
這都什麽跟什麽!
裴少音煞黑著臉孔縮回手來,“宮主,學生對那披香夫人絕無此意。但盡管如此,還請宮主放過披香夫人,她當真不是惡人。”
然這套更誠懇的說辭顯然不甚奏效。姬玉賦眼波清冷:“披香夫人是不是惡人,與撫琴宮無關。再者,我讓楓回那孩子監視披香夫人,非是要取她性命,你緊張個什麽勁?”
哈?裴少音眨眨眼,轉瞬便領悟過來:“宮主莫不是打算尋找那位鍾……”
話音未落,姬玉賦已在唇前豎起一根手指。他劍眉略挑,金墨般的眸心倒映天光,恍若古林老潭,深不可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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