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與夫人談上這一整日,湘兒受益匪淺。”
宋湘擱下手中的冰鎮杏仁露,晶瑩剔透的玲瓏玉碗盛著奶白凝脂,隱約有果露甜香撩撥著眾人的鼻翼。對座的披香麵紗低垂,手邊的杏仁露不曾動過一勺。又聽宋湘笑問:“隻是有一事……湘兒頗好奇,不知夫人可願指點迷津?”
披香端然正坐,素手相攏:“公主請說。”
“夫人興許不知,自您兩年前聲名鵲起後,坊間一直流傳著這樣的說法……”宋湘眨動羽睫,盈盈水眸下俱是純然:“……他們說,夫人並非如名號這般年長,反倒是位妙齡的美姑娘。”
話音落後,宋湘重新捧起小碗,三分刻意七分悠然地攪動著。
突如其來的沉默讓陪在側席的樓夙有些尷尬了,他瞟眼望向披香。
與宋湘的對談從午間持續到現在,少說也有三個時辰了,談話的場所也從苑中韶芳亭換去了暖閣。四人一道用過了午膳與晚膳,也不知湘公主哪來這樣多的話,絮絮叨叨說個沒完了。
也罷,隻當做製香前的功課,一並了結就成,樓夙想:這位湘公主啊,真真是……拐著彎地折騰人。整整一日了,從前怎麽就沒聽說她這般熱情好客呢?
披香夫人不動聲色,宋湘說什麽,她都聽在耳中。
如此惡意昭著的提問……披香挑唇揚眉:可惜,威壓不夠。
見她不作聲,宋湘暗自低笑一記,再道:“莫非這些傳言,夫人都不曾聽聞?嘻嘻嘻……說起來,夫人在帝都,也算得是頗有名聲的人物了呢。”
樓夙覺著腿腳微微發麻。挺直腰板接連坐了三四個時辰,公主麵前不敢造次,他幹脆連動也不動,木雕似的捱過大半日,現下終於覺著不妥了。轉眸看看跪坐在披香身後的雙胞胎,兄弟倆低眉順目地待在原地,這姿勢,估摸著他倆雙腿該沒知覺了才是。
但是,若湘公主不主動放人走,他們四個草民也不敢擅自離開。
公主殿下您真的挺健談,真的。樓夙腹誹。
不料披香笑了:“……公主久居深宮,想不到竟連這小門小道的消息也如此熟稔,奴家自愧弗如。”她施施抬袖,取過手邊的白玉小碗:“……妙齡姑娘麽,依公主之間,如何?”
“夫人不妨,”宋湘單手托腮,一根玉指遙遙點向披香的麵紗:“撩起這玩意來。”
此話甫出,隻見披香身後的雙胞胎悄然抬眸。
沉水的眼底好似藏著火苗,烏黑瞳仁燒得簇亮。止霜則是似笑非笑地翹著嘴角。
樓夙起身,大步上前來,恭恭敬敬地向宋湘躬身一揖:“公主恕罪,‘不見披香夫人真顏’乃是樓家應允公主之邀的首要條件,故而,還望公主……體諒。”
“喲。”宋湘笑意更盛,美眸輕飄飄瞄向樓夙:“樓二公子當真護美心切啊。”
“……既是公主好奇奴家真容,奴家推辭,豈非拂了公主的好意?”披香攪了攪手中的果露,“那麽,破例給公主瞧上一次,也無妨。”
樓夙驚得立馬回頭:不是吧,真要給她看?
雙胞胎滿臉狐疑地對視一番,不作聲。
“夫人願為湘兒破例……嗬,倒是讓湘兒覺著失禮了。”宋湘坐直了身子,“天下人皆無緣得見夫人真容,不知湘兒可有幸消受這份眼福?”
話是這麽說的,可宋湘分明沒有收回成命的打算,就等著披香掀起麵紗。
悄然彎唇,燭火下泛著濛濛珠光的指尖探出袖籠,拈住麵紗一角——
“公主!”
閣外突然傳來女侍略顯焦急的嗓音:“公主,益王殿下那邊有消息了!”
*****
翌日卯時,撫琴宮。
楓回拎著包袱站在山門前,腦子裏一時還有些發懵。清晨凜冽的山風迎麵撲來,耳邊灌滿鬼哭狼嚎似的嗚嗚聲,他給吹得一個哆嗦,臉上冷颼颼的沒了知覺,清醒了。
天邊雲霧翻騰,山門頂上的風燈晃晃蕩蕩,好似就要給刮下來。
冷的感覺從腳底騰騰升起,他動了動捂在棉鞋裏的腳趾,果真有些不利索了,於是深深吐納一番,暗自運起內功以禦寒氣。
“楓回,這會就走了?”
裴少音負手站在山門後的石階上,笑意晏晏:“宮主就是個不厚道的老狐狸,這等危險的任務居然丟給你一人完成,唉。”
危險嗎?楓回皺眉抱拳:“二宮主放心,楓回定當竭盡全力。”
“不急,帶上他們一起罷。”裴少音自風氅下探出一隻手來,食指往前略一勾動。
楓回這才注意到石階頂上的五條人影。
雲濤盡頭,隱隱有金紅光暈流散氤氳,明媚的朝霞漸次點亮天幕。五條人影輕捷步下石階,在裴少音身後站定。楓回這才看清了他們的裝束——灰氅藍衣,額上束以同色公子巾,皆是二宮主嫡傳的內宮弟子。
“二宮主,這……”楓回疑惑,不解裴少音的用意。
“你一人是奈何不了那披香夫人的。”二宮主輕笑道,“其實加上他們五人,興許也不足夠……”
楓回驚愕:“哈?”
“不過,至少能幫上你不少忙,你說是不是?”裴少音將被風拂亂的劉海撥開,“好好跟蹤披香夫人,尤其注意她與什麽人來往,與什麽人親近。要知道……咱們宮主可早就等不及了啊。”
五名弟子悻悻然望著自家師父。楓回有疑必問:“二宮主,宮主等不及什麽?”
“若你有命活著回來,屆時再問宮主也不遲啊。”裴少音笑得高深莫測,“去吧,有任何消息隨侍回傳。”
……
“私自變更本座的命令,裴少音,你膽子不小。”
姬玉賦半倚半靠地臥在暖玉堂中,肩頭披了一件油光水滑的緞子長袍,手中一卷書冊已翻到了底。他單手支頤,狀似悠然地擱下書,劍眉間蹙起淡淡陰霾:“一人足可完成的任務,何須再添五人?”
“宮主此言差矣。”裴少音一派從容,漫道:“那披香夫人非是易於之輩,楓回一人恐怕力不能勝,學生這才擅作主張,加派五人隨他同去。”
“麵對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人,楓回尚且力不能勝?照這話聽來……”姬玉賦挑眉:“是你教導無方了。”
“是,學生知錯。”裴少音笑嘻嘻地順著杆下,“那是不是讓學生再追加五人?”
姬玉賦悶聲冷哼,順手將書冊丟去一旁:“少得了便宜又賣乖……裴少音,我問你,身為撫琴宮二宮主,不經本座應允,擅動影衛,你該當何罪?”
若非將在益王府盯梢的影衛調去京畿,使影衛偵得湘公主邀披香夫人製香的消息,他又怎會知曉楓回走漏消息一事?
不僅如此……單單憑湘公主邀約披香夫人,並不能證明什麽,更要緊的是,影衛們截獲了從窈燕宮送往益王府的密信:
——是否那聽琴之人,待侄女一試,真假立判。
窈燕宮,正是公主宋湘的殿所。如今她身在沉翠苑,必定是派人先送出密信,而後再行離宮。沉翠苑就在天望城南郊,來回隻消半日,很是容易。
“耶。宮主豈不明白,學生此舉保全了撫琴宮之秘不致外泄,已是萬幸呀。”裴少音又亮出隨身的羽扇來,“再者,宮主不也想盡早得到那鍾恨芳的下落嘛,學生不過推波助瀾,算不得壞事。”
姬玉賦冷笑:“伶牙俐齒……為何不問那泄密之人究竟是誰的徒兒?”
裴少音仍舊不急不緩地道:“其實就教授徒弟的能耐而言,學生自認遠勝過宮主呢。你看看檀衣,再看看禍兮……”
“裴少音。”
截斷他的話,姬玉賦慢騰騰坐起身來,眉眼冷冽如霜:“……你可是活膩味了?”
裴少音微笑如常,卻不答話了。
沉默許久,才聽姬玉賦歎了口氣,皺緊眉心:
“本座不想再聽到那個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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