披香雕玉記

第十五章 芳山玄機

絳州,泊縣。

沉水下車與守城官軍驗看身份文牒,特地注意將車簾拉好。披香坐在馬車內閉目養神,小虎崽則老老實實趴在她腿上打盹。止霜不時回頭往車內瞧瞧,以確認那隻偽貓仔安分地待在裏頭。

其實若裝作不知道,這個年紀的小虎崽,任誰也不會想到它將長成嗜血猛獸,頂多是一隻看上去個頭比較大、爪子比較結實的花斑家貓罷了。比如這個時候,它正乖乖地側臥在披香的腿上,兩條前爪搭在一處,粉嫩的小鼻子微微翕動,虎須長而潔白,喉中偶爾滾過一兩記咕嚕聲,溫軟無害。

“車裏都是些什麽人?”守城官軍走到馬車前,例行公事似的問了句。

披香迷迷糊糊地睜了眼,稍微調整一番靠坐的姿態,驚動到膝上趴伏的虎崽。小家夥咪嗚一聲,慢騰騰翻了個肚子,兩隻肉爪勾住披香的罩衣邊,十分愜意地晃來晃去。

就聽見車廂外傳來止霜略帶忐忑的辯解聲:“沒有,沒什麽!”

“怎麽,出了何事?”披香蹙眉。隔著車簾,外間不甚友好的喝叱鑽入廂內,虎崽動了動耳朵,烏金瞳仁直勾勾盯著低垂的簾帳。投映在上麵的人影搖晃且模糊,這讓虎崽明顯地興奮起來,喉中發出咪嗚低吼。

披香將它掛在膝頭的身子往身前攏了攏,“別亂動啊,乖,待會就可以下地了……”

話音未落,眼前陡見一片天光湧入廂內,明晃晃的白很是刺眼,披香不由抬手擋住眼。

這一擋之下她才發覺,自己竟忘記罩上麵紗。

“喂,你在做什麽!”沉水氣急敗壞地衝過來,一把推開那個擅自掀開車簾的魯莽小卒,“不都說了裏麵什麽都沒有嗎,你還看什麽看!”

哪知小卒已然呆立車前,沉水與止霜的怒吼仿佛和風吹過,分毫不曾入耳。

“沉水,把車簾拉下來。”披香手中護著虎崽,根本無法抬袖遮臉,一張芙顏毫無遮掩地呈現人前,“無禮之徒,你無須與他廢言。”

虎崽好似同樣感受到了冒犯,雙爪按在披香的小臂上,雙肩聳起,渾身毛發紛紛倒豎。

披香斂起美眸,與中原人截然不同的琥珀色眼珠泛出幽暗微光:“……退下。”

隨後趕來的兩名官軍正欲揪住沉水止霜二人,卻見那站在車簾前的小卒手一鬆,長槍當啷落地,竟連雙腿也站立不穩了。就聽得車廂內傳來一名女子的輕嗓,清泠似冰泉流淌,婉轉若出穀鶯啼,真真帶著某種不可言說的魔魅:

“嗬……你等到底是堂堂七尺漢,作何為難兩個小輩?”

車簾一陣飄搖,隨即悄然拂落,將內裏所乘之人的模樣盡數掩去。又聽那女子說道:“沉水止霜,我等的身份文牒,可有呈與幾位軍爺驗看?”

沉水將胳膊從一名小卒手中掙開,冷聲答道:“早已驗看完畢!”

“那便是了,”女子漫笑道:“既已驗看完畢,諸位理當放行,為何無故為難我等?”

“車中之人我等尚未察驗,這是規矩!”一名小卒回過神來,瞪眼喝道。

沉默半晌,馬車四周業已聚來許多圍觀者,兩名軍士不得不轉去驅散他們,獨留那發話的小卒一人守在原地。沉水低哼一聲,將弟弟護在身前,眯眼對那小卒冷笑:“你可知這車中之人是誰?”

“沉水,非禮勿言。”車中女子歎了口氣,“我想來接咱們的人,這會也該到了才是。”

那小卒正要罵出口,忽見城門內一隊人馬飛馳而至。馬背上之人皆著赭色勁裝,腰間亦整齊劃一地佩戴著長劍,為首一人手持碧翠玉牌,口中高呼:“我等承芳山令高大人口諭,特來迎接酈州樓氏披香夫人,擋道者還不速速放行!”

“來了來了!”止霜眼中一亮,揚聲叫起來。沉水則是從袍袖中摸出一枚綴著明紅流蘇的白玉令牌,抬臂將之高舉過頭頂:“酈州樓氏披香夫人在此,有令牌為證!”

*****

芳山令係先帝所封之爵位,當年先帝在世時榮寵甚隆,而今時過境遷,從前那個備受矚目的芳山令與芳山府已光輝不再。夢中的萬世富貴在轉眼間耗盡,短短數十年,芳山府中人賣掉了大半宅院,如今隻留著其中幾間園子作居住之用。

但若提起芳山令昔日之豐功偉績,這位已過天命之年的老爺子,仍願意花上好幾個時辰,向來訪者講述父輩們的輝煌。

“說起來,現在坐鎮尊微宮的這位陛下,那時還是個黃毛小子哪。當年我爹時常蒙詔入宮,與先帝同飲同遊,陛下還跟在他倆後頭跑來跑去的……”高老爺子叭叭抽著當地的草煙,不時咧開嘴笑兩聲,並且毫不在乎地露出口中所剩無幾的黃牙。“我那時候還小,宮裏也就去過一回,還是被娘抱在懷裏去的。嘖嘖,那皇宮裏才叫一個了不得啊!”

陪客人聊天,知曉他們的情趣與喜好,正是製香師著手製香前最重要的準備工作。披香端坐高老爺子對麵,兩人中間橫著一方茶案,上頭擺有兩隻深色的玲瓏陶碗。高老爺子聊過一陣,伸手取過茶壺,為兩人往陶碗裏添上茶水。

“咦,你不嚐嚐這茶嗎?”見披香碗中的茶水並不見少,高老爺子的笑容立時收斂了三分。

披香微微一笑,伸手端起茶碗:“爺爺您說的這些個故事,讓披香聽得入迷了,一時倒忘了口中幹渴。”說著將麵紗輕巧撩起一邊,攏袖品茗,“好茶。”

立在披香身後的沉水與止霜,皆是悻悻然別開頭去。

哪裏算什麽好茶,分明是已閑置了許多年頭的陳茶,衝泡時香氣怪異,茶湯的色澤也極不純正,隻怕從樹上摘些葉子下來衝泡也比它好味……

卻聽披香繼續道:“想不到竟能在此品到‘珠法’,爺爺,披香惶恐。”

珠法?雙胞胎兄弟麵麵相覷。

高老爺子點點頭,撫掌笑道:“能品出昔日哈讚帝國的名茶‘珠法’,披香夫人,你更讓老夫惶恐啊。”

披香放下麵紗,將陶碗擱回茶案上:“哈讚滅國已有十數年之久,披香聽聞,那位曾在哈讚皇宮中做事的禦用製茶人,早在哈讚國破時就流落異鄉,莫非是爺爺您收留了他?”

“怎可能,老夫哪有那麽大的本事。”高老爺子笑嗬嗬的擺手道,“隻不過……”

“隻不過?”披香眉梢一動。

“唉……罷了,咱們不說這個。”高老爺子並不打算將這個話題繼續下去,“兩個月前,老夫托人往酈州樓家送去了請香帖,明說是想請披香夫人前來製香,事實上……老夫曾聽人說,披香夫人手中有一味香,能令亡故之人再現人間,所以……”

攝魂香麽?披香略略蹙眉,並未立刻應承下來。

招魂喚靈之香,名曰攝魂,能暫時喚醒品香者的陰眼,令其具有目視魂靈、並與之交流的本領。隨著停留在體內的香氣淡去,陰眼也會漸漸關閉,最後恢複到常眼狀態。

但要緊的是……這世間的魂靈,並非人們通常所想的那般友好。

“不知爺爺想要喚回哪位故人?”披香試探似的問道。

高老爺子笑而不言,一抹豁亮精光乍現眼底。

*****

是夜亥時。

待楓回將樓下掌櫃打點完畢返回屋內,裴少音剛脫下夜行服,露出內裏的天青色窄袖長衣。慣常裏總見他一襲舒袍緩帶、走路有風的模樣,這會突然換上了勁裝,倒讓楓回有些不習慣。他關了門轉過身來,站在原地上下打量裴少音:“二宮主,您這打扮可不常見啊。”

“那是,平日裏不就你們三宮主愛穿成這樣跑來跑去的嘛。”裴少音露出一副理所當然的神情,“如今非常時期,絳州又是你們三宮主管不著的地界,當然得由本宮主親自出馬了。”

說著,他亮出手心裏一隻長不過三寸的翠色竹筒。

“喲,想不到絳州堂屬的兄弟,動作也挺快啊。”楓回自是知曉這竹筒中所藏何物,遂抱著胳膊嘿嘿嘿笑了,“這次是哪家權貴?”

“權貴?你在這小小泊縣城裏,能找著哪個權貴?”裴少音嗤笑一聲,“芳山令高無憂,論大小也就勉強算個貴族。”

“芳山令?”楓回抓抓腦袋,“那是什麽樣的官啊?”

裴少音敲開竹筒一頭的蠟封,將塞在裏麵的紙條拈出來:“小官,但居然可以世襲。”一麵說著,他一麵展開紙條瀏覽,“待在這種小地方做個世襲貴族,天高皇帝遠的,想必油水少不了啊。”

然而剛看過兩行,裴少音的笑容忽地不見了。

楓回心下好奇:“二宮主,怎麽?”

裴少音牽唇冷笑,“沒怎麽,就是想到了些有趣的事。”

有趣的事?

不等楓回再次發問,裴少音已然捏碎了手中的紙條,走過來拍拍楓回的肩:“楓回啊,可有興趣與本宮主夜探芳山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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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實在是燒到爬不起來,望各位書友見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