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說雍江乃是一支寓意吉祥的水脈。早在千年前,肅朝初代皇帝定都天望城,大司造欲引南水入都,意在造“天一臨門”的祥瑞之征,與北麵倚靠的山麓相應相輔,率數千工匠大興土木,選一條最合適的路徑加以開鑿,後成溝渠河床,再引水入灌,雍江成矣。後有幾代皇宮都靠著雍江建造,民間更有雍江鎖祝融的傳說。
“小心腳下。”
姬玉賦走在前麵,嗓間音量忽然壓低了。他回手捉住披香的袖擺,就像當初在香虛館前領她回房時那樣。披香低頭看路,似乎並不介意姬玉賦突來一爪,兩人就這麽扯著袖子往前走。
臨近河邊,小路早已變成了大片卵石,姬玉賦牢牢扣住她的袖擺,“就在前麵,是個不大好上去的斷崖……當年她是怎麽選上那個地方的,我都弄不明白。”
披香露出苦笑,“是能夠擺香爐的地方嗎?要是連爐子也擺不下,那可有些麻煩了。”
“大概是能擺下的吧。”姬玉賦悶聲說,“就怕不大平整……”
果然不大平整。
待兩人費力地爬上那處斷崖,才發現這處石坡已離地數丈,坡陡壁斜,大約是瓊朝以前幾次大地動造成的。隻是石坡也不甘寂寞,竟在旁側生出了幾株挺拔的花樹,正值初夏時節,石坡上竟覆滿粉色花瓣,煞是好看。
“就是這裏罷。”披香跪坐在石崖旁,試探著向石崖外探出身子。頓時,狼吼虎嘯一般的濤聲分明入耳,山風夾雜著濃烈的水汽襲向她,直卷得她呼吸一窒,縮回頭來。
再扭頭一看,姬玉賦正抱臂立在崖邊,暖風將他兩片袖擺高高揚起,他腦後草草束起的黑發也在風中鼓動不止。他的眼眸微微眯起,黑瞳裏泛著難以言喻的冷澀光暈,抿唇不言。
披香看了片刻,忽然問:“……這個地方,讓宮主感到不快麽?”
姬玉賦一時睨著腳下的滔滔江水,像是沒聽見。
“宮主?”
姬玉賦搖頭:“沒什麽不快,隻是覺著這條河……怎麽可以十年如一日呢?”
披香一愣。
“當初她走的時候也是這樣,這個季節,這個時辰。”姬玉賦抱著胳膊轉過身,在一側石坡上坐下,“禍兒走了十年,這條河分明也該是過了十年,可居然和十年前沒什麽分別。”
披香眼中的光色漸漸黯下去。
姬玉賦露出苦笑:“這樣,是不是很可怕?和時光流逝得太快一樣,看不見時光的流逝,也是種不可忍受的事,對吧?”
隔著麵紗,披香斂下羽睫,手上開始布置製香時使用的小瓶和爐子。
“我也是。”姬玉賦低頭說道,“我也是這樣,令人不可忍受。”
披香指尖一頓。
“每年這個時候,我都會來這兒給她點燭祝祭。每一年我都無法察覺此地的變化,好像此刻仍然是十年前的那天,她會從石崖邊轉過頭來對我笑,手裏拿著我的刀……是我殺了她。”
姬玉賦如是說著,倏然揚眸,定定地望住披香:“是我殺了她。”
披香嗓間哽咽,卻不知說什麽好,隻能強忍住手指的顫抖,繼續擺放物件。
“我不知道她現在在哪兒,我隻知道她說過,她會回來……”姬玉賦垂眸微笑,“殺我。”
披香的指尖離開最後一隻瓶口。
“我一直在撫琴宮裏等她回來,我相信她不會食言。”姬玉賦繼續笑道,“像我活了這麽久的人……久到不知道生命是不是真的有盡頭,也不知繼續活著是為了什麽……倒不如給她陪葬呢。”
“宮主。”披香悶聲喚他。
姬玉賦轉頭看來。
“可以開始製香了。”披香撩起麵紗,現出一雙水光盈盈的杏眸。
*****
“一萬三千兩。”
黑衣公子的大手筆登時成功地震驚全場。而他隻是悠然地揚著胳膊,笑意如常。
觀花台上,血紅嫁衣的少女雙目含恨。
鴇母紅姨沒料到天上會砸下個這麽大的餡餅來,一時滿眼泛金,嘴角抽了兩抽,竟忍不住“嗚妞兒”一聲暈了過去。
台下台上哄然吵鬧起來,一群姑娘忙不迭撲上去扶住紅姨,順氣的順氣,掐人中的掐人中,好容易把紅姨弄醒了,又來端茶喂水拿墊子亂成一團。
主角嫁衣少女被晾在一邊,她抱臂站在觀花台上,重新拂落的豔紅麵紗後,她的神情看不清。
“請問,她我可以帶走了嗎?”黑衣公子用手中折扇一點少女。
紅姨聽見金主開口,立時強撐著爬起來,又是諂笑又是點頭:“可以可以,您隨時可以把她帶走!”說完就踉蹌著撲向嫁衣少女,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哭起來:“哎喲我的小邀琴喲,今兒個媽媽總算給你找了個好主子……日後可要好生伺候著啊!”
不料邀琴翻手甩脫紅姨,一鞋底踩上觀花台的扶欄,當即引來眾人一片驚呼:
“拉住她!她要跳下去!”
在龜奴的指尖碰到邀琴衣袖之前,少女已經自扶欄上縱身躍出!
“禍兮!”人群中的紅衣少年忍不住大叫。
邀琴的麵紗高高揚起,一張端麗曼妙的容顏呈現眼前,並非容禍兮的臉。
黑衣公子玩味地揚起一側劍眉,也不起身接住她,而是“唰”地並攏折扇,猝然揚袖揮出。
扇頭和邀琴手中的金釵撞在一處,邀琴的身形向後撤開兩尺,居然安安穩穩地落地了。
黑衣公子起身,微笑:“邀琴姑娘的見麵禮著實有趣。”
“納命來!”邀琴厲斥一記,手中金釵二度揚起,奮力刺向黑衣公子。
場麵頓時大亂,誰也想不到這位邀琴姑娘居然是個身懷武藝的刺客,隻當是綿軟可欺的小姑娘,給點顏色就軟了,幾個上前護場的龜奴企圖抓住邀琴,卻都被她一枚金釵劃破手腕,再深一厘就會撕裂了脈管,血濺當場。
龜奴被卸在一旁,紅衣少年出手再斥:“禍兮!不可胡來!”
“滾開!”少女翻腕以釵頭逼向少年的咽喉,飽滿的殺光迫近頸側,少年一驚,不由退開數步回防。
這丫頭從未在他手下占得上風,此番竟是無人可攖其鋒。
嫁衣少女翻身踏上台下圓桌,身輕如燕,金釵鋒芒畢露,直取黑衣公子的命脈。
黑衣公子不避不閃,折扇翻轉,輕易化解了這記衝至麵門前的攻擊,扇骨貼著少女執釵的手往下一滑一壓,再一記輕敲,不足一成的力道正落在她的腕骨要害處,少女一時五指發麻,再也握不穩金釵,武器脫手。
失了武器,嫁衣少女並未停止攻勢,她徒手搏向黑衣公子,一招鳳飛九翼連襲對手全身上下九處命關要塞,雖無蠻力,卻是輕巧靈活。然而黑衣公子從容不迫,折扇翻飛間以對手之招反製對手,同樣是鳳飛九翼,在他手下如有騰龍之勢,一一擋下少女的攻擊。
邀琴的腳步猛地刹住。
折扇頭停在她的咽喉前,隻差毫厘便可置她於死地。
黑衣公子麵無表情,鴉黑如夜的眼眸睨著她,再冷淡不過。
“檀衣。”黑衣公子目不斜視,“把銀票開給紅姨,一萬三千兩。”
紅衣少年滿臉驚愕:“師父……”
“去。”
紅衣少年隻得低頭應下:“是。”
邀琴的麵紗早已在打鬥中脫落,她站在原處惡狠狠地瞪著黑衣公子:“是秦員外買下了我,我要跟秦員外走!”
“他拿得出一萬三千零一兩麽?”黑衣公子麵不改色。
秦員外悻悻地瞄著眾人,趕緊往外溜。
邀琴怒:“你敢在小桃齋裏動手,我就敢不嫁你!”
“第一,是你先動手,第二……”黑衣公子緩緩收回折扇,“為師買下你,可不是為了娶你。”
“為師”二字迅速在堂子裏引發一片議論。
邀琴怔怔地望著黑衣公子,強忍著眼中的淚水不落下來。
“趁為師閉關之時偷偷下山,你該當何罪?”黑衣公子的麵容隱有怒意。
邀琴咬了咬唇,哽咽道:“三年後你再來追究此事,是不是太晚了?……”
“晚麽?”黑衣公子——也就是姬玉賦,難得露出一絲冷笑。
“晚了。”邀琴深吸一口氣,“我最恨的就是這種……遲到。”
“我以為現在來帶你回宮,是再合適不過的時候。”黑衣公子展開折扇,緩緩搖擺,“看樣子你是不願意隨為師回去了?”
“殺了我,我也不會隨你回去。”邀琴嘴硬。
兩人一時僵持,倒也不介意四麵圍觀。
“當年你閉關不就是為了懲罰我麽?是我摔壞了師兄的象牙,我承認了,可你什麽也不聽。”邀琴哼笑一聲,“你倒是知道把自己關起來我就會難過,男人……都是這麽自以為是的動物麽?”
姬玉賦微微眯起眼:“男人?……嗬,這就是三年來你在小桃齋裏學到的東西?”
邀琴笑了,“對。要是瞧不起我,你就趕緊反悔吧。”
“既然你打定主意要進花樓,那還戴著這玩意做什麽?”
姬玉賦忽然上前一步,指尖毫無預兆地掠過她的麵頰。邀琴隻覺麵上一陣輕微的刺痛,有什麽東西被從臉上撕掉了。
一陣非同小可的涼爽襲向肌膚,邀琴瞪大了眼。
在場眾人卻是紛紛倒抽一口涼氣。
“女……女神!”不知是誰忽然叫了起來。
“女神!這是女神啊!”
“這張臉……女神的臉!太美了……”
“我、我出一萬三千一百兩!”
“我出一萬三千二百兩!”
“我、我出……”
姬玉賦似笑非笑地看著手上這張人皮麵具,視線慢慢投向一臉怔然的邀琴,容禍兮。
接著,容禍兮也彎起唇角,目光在場中眾人的臉上悠悠走過,如炫耀一般。
她的臉,一直都是她的驕傲,而非要害。
因為他的冷淡,她曾經以為是自己這張殺人無數的臉引他厭惡,便求他教她製作人皮麵具的方法。他允諾教給她,她滿心歡喜,以為從今以後或許他不會再討厭她。誰知……
他還是用這樣漠不在意的眼神打量她,就像打量樓子裏的妓女一般。
她示好,他接受。
她示好,他沉默。
她示好,他冷笑。
所以她隻好逃走了。
可是現在他居然再次出現,要她跟他回去,隻因她是他的徒弟。
“徒弟”這樣的身份,真的不可以改變嗎?
“一萬五千兩。”姬玉賦淡淡揚聲,“不用爭了,這世上除了我,沒有人敢收留她。”
似乎沒人聽到姬玉賦的話,所有人都在爭相出價,甚至還有兩個人打了起來。
容禍兮悚然。
“因為,我是死不了的。”姬玉賦彎唇冷笑,“你喜歡展示你的臉,我卻不希望我的徒弟濫殺無辜,所以,你還是對著我好了。”
姬玉賦,你就真的這麽討厭我?
“走吧,跟我回去。”姬玉賦徑自牽過容禍兮的手,大步朝小桃齋門口走去。
卻不防腰間猛地一涼。
隨即是劇烈的痛楚從腰間傳來。
姬玉賦麵無表情地低下頭——銀亮的刀鋒已深深沒入他的側腰,一絲絲濃紅近乎黑色的血沿著刀柄軟軟滴落。這正是他那把隨身的短匕。
他的視線緩緩上移。
容禍兮緊握刀柄,臉頰上掛滿淚水。
“禍……”
下一瞬,容禍兮狠狠撞進他的懷裏,刀身也隨著她的力道盡數埋入姬玉賦的腰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