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都天望城,端王府。
豁明的陽光沿著瓦當的每一絲紋路淌過,和著簷角上最後一滴雨水墜落。
削得圓潤的竹筒斟滿了水,悠悠仰倒下來,“啪”地磕在小池邊的石級上。竹筒內的清泉汩汩流出,待倒得空了,再慢慢複位,繼續承接從細小水渠裏引落的泉水。
引泉池外不遠處是端王府的茶室,兩名模樣俏麗的侍女侍奉在外,內中對坐者正是端王宋淵與樓夙。
一名著水色窄袖袍服的年輕人坐在兩人之中,執一隻長柄銀匙,在跟前擺放的敞口青玉香爐內輕輕翻撥。細密且潔白的香灰下,一枚色澤粉紅的香丸已有半側褪去了顏色。年輕人取來一枚金簪,在香丸上紮了幾眼小孔,再將香灰蓋上。
端王手捧茶碗,碗中盛的卻是水。他秀目微合,似是在細品爐中嫋嫋騰起的香氛。
“品香時最是不能以雜香混之擾之,所以在下為王爺準備的是融雪。”樓夙笑了笑,對著茶碗的碗壁敲了敲,“此乃取自北域君澤山頂的雪水,入口甘洌,無世俗煙火的侵染……於品香之人而言,最是適合。”
半晌,端王才緩緩睜開眼:“好水,好香。”
樓夙拱拳微笑:“王爺抬舉了。”
“聽說‘千歲恨’正是那位披香夫人聞名天下的一味香料,本王也有所耳聞,”端王放下手中茶碗,“此香雖恬冷悠遠,卻頗有一股幽怨之氣,不知有何典故?”
“王爺果然是行家。”樓夙笑道,“當年大濟最負盛名的香料世家——鍾家山莊毀於大火之中,山莊內幾乎所有製香密典都遭焚燒殆盡,連同這味‘千歲恨’的製法。說起來,此香在披香夫人入我樓家前,已失傳有數十年之久,所以當她令此香重現人間時,幾可震驚天下。”
“喔?”端王來了興致,身子略微前傾,用探詢的語氣道:“披香夫人的手藝當真如此神通?”
“披香夫人以香名動大濟,香料在她手下,就如同畫師筆墨在手一般道理。”樓夙頷首笑答:“便以此香來說……王爺以為這千歲恨如何?”
端王嘴邊含笑,思忖片刻,道:“奇絕天下,應是不為過了。”
“還有更奇的。”樓夙說著,抬袖示意旁側那名弄香的年輕人撥開爐灰。
年輕人輕輕拂去爐灰,埋在爐子裏的香丸再次現了出來。
樓夙親自執起銀匙,將那香丸自爐灰裏挖起,盛在一隻小巧的玉碟中,呈於端王眼前:“王爺請看。”
“這是……”
玉碟中,被紮了幾眼小孔的香丸開始變色,本是褪盡粉紅後的雪白,竟有一絲嫣紅沿著小孔周圍漸漸暈染開,宛如梅瓣初綻,果然在這小小一枚香球上現出數朵梅花似的紋路來。
端王微微睜大眼。
“這便是千歲恨最引人入勝之處。”樓夙笑道,“如王爺所見,香丸漸現紅梅紋路,證明此香尚未燃盡,可再次入爐,反複數次後若再不見紅梅紋路,便意味著香已用盡,此時可將香丸取出,浸入水中,則水生幽芳,經久不散。”
“果真奇物!”端王忍不住擊掌激賞,“此等寶貝,縱是父皇也會讚不絕口!”
“蒙王爺謬讚,不敢當。”樓夙謙恭至極地一揖。
“如此奇香,如此奇女子,今世罕有!……樓二公子,”端王抬頭,“雖有些冒昧,但……不知可否引披香夫人與本王一見?”
樓夙眸中如有火光乍燃,轉瞬即逝。
隨即拱手笑道:“不勝榮幸!”
*****
煙渚山的子母峰上,有一天然而成的深潭,名曰赤龍。赤龍潭邊遍生桃花,卻非常種。披香記得自己尚在撫琴宮時,最愛同師兄往這兒跑。那時候的衛檀衣儼然一副少年老成的模樣,時常抱著胳膊數落她不知收斂,她也欣然受之。
——師父說過,赤龍潭中危機四伏,咱們還是離遠點的好。
危機四伏麽?披香在潭邊蹲下。
冷冽的潭水輕輕蕩漾,水波刷過潭邊石子,發出清泠悅耳的聲響。
就著潭水淨了手,披香正欲起身,忽然瞧見水麵上倒映的人臉,並非自己。
“……素痕?”披香稍稍怔愣,明白過來。
這是一張與名姓格外匹配的臉龐,素淨端莊,秀致雋永,尤其是那對略微平緩的柳眉,讓整張臉看上去頗有一股憂鬱的氣質。
披香正要開口說話,忽覺胸口又是一陣悶痛,不由抬手揪住衣襟。
……上次在雍江邊製香的時候,是怎麽回事?她在心底問。
素痕無聲垂下眼簾,眼角掛著顯而易見的悲哀。
姬玉賦並非要加害於我,你不用擔心。
披香伸手碰觸水麵,素痕的臉龐漾開圈圈波紋,不一會又歸於平靜。
素痕仍是安靜地垂著眼眸,嘴唇卻在翕動。
……我……恨……他……
素痕的唇語如是說。
披香訝異地趴在水邊,“你恨他?為何?”
素痕搖頭,隻見兩行血紅的淚水沿著她的臉蛋悄然滑落。一時披香的眼前也水霧搖曳,溫熱的液體順著臉頰流下,她一驚,連忙抬袖擦拭,才發現自己竟也流淚了——好在並非血紅的。
忽然,素痕側首朝左麵望去,麵上現出驚恐之色。
披香一愣,這時耳邊傳來草叢被撥開的、悉悉索索的聲響。
“誰在那邊?”披香微微蹙眉,轉頭看去。
隻見一名白衣飄逸的年輕公子緩步走來,臉上滿是戲謔的神情。他負著雙手,一頭黑發幹淨利落地束在腦後,精致的眉眼間兀自著了三分陰鬱,七分嫵媚。
披香眼中猛地一縮,咬緊紅唇,起身。
“你又是誰?”白衣公子問。
這人……竟是衛檀衣?披香心驚不已:雖說兩人分別已久,但也不至於無法辨認出他的形貌,況且像他這般耀眼的人……
奇怪的是,師兄怎會突然現身撫琴宮?
眼見白衣公子略微挑眉,似是在對披香長久地沉默表示質疑。
“……我在山上做客,閑來無事就到這兒走走。”頓了頓,披香調整好語氣,“公子呢?”
衛檀衣道:“我來祭拜故人。”
祭拜什麽的……啊,披香忽地記起——今日正是中元節,傳說裏百鬼夜行,幽冥返陽的日子。
這樣一來,披香忍不住詫異了:“哦?公子要祭拜的,莫非就是撫琴宮中那位少女?”
當年總是打來鬧去的,還摔壞了你的象牙,你不下咒困我輪回,我就該千恩萬謝了,怎敢勞師兄大駕專程來祭拜?披香暗自抹汗。
衛檀衣並不理會她的問題,帶著滿臉高深莫測,在水邊蹲下來。一隻指節修長的手點落水中,白衣公子雙目輕合,任沁涼的水波漫過手背。
明紫的光暈在衛檀衣的掌下悄然綻開,仿佛手握萬簇晨星,粼粼光點隨著擴散開的漣漪緩慢蕩遠去。他嘴唇微啟,大約是在默念悼文,垂在額前與頰邊的發絲無風自動。
待那團紫色光暈淡去,披香才道:“可巧,我上山來也是為了她。撫琴宮宮主想要我為那早夭的少女製香,說起往事時卻又遮遮掩掩,也不知是為什麽。”
衛檀衣不吱聲,默然睜眼。
“若要製出一味香,使人聞之就能憶故人,不足夠了解她是不行的。我穿上了她的衣裙,走在她常走的路上,卻還是無法了解她的心事。”披香深吸一口氣,試探似地問:“那位姑娘……究竟是怎樣一個人?”
衛檀衣從水中縮回手來,靜默片刻後,道:“她是個怪人。”
你才是怪人!披香忍不住一記冷哼,你全家都是怪人!
半晌後,披香道:“怎麽個怪法?”
衛檀衣牽唇輕笑:“……明明世間一切都可呼來喚去,偏偏執著於方外之人,為他愁,為他憂,絞盡了腦汁去引他注意,討他歡心,惹他生氣,就是到了死,也沒聽那人說一聲真心話。”說著,他揚眸看向她掛著素白麵紗的臉。
還以為自己表現得足夠隱秘……原來,你都知道。披香輕而又輕地歎了口氣:這就是你所謂的“怪”麽?
如此想來,自己還真是個怪人呢。
“他們的愛恨原不關我什麽事,隻是想起自己年幼時候愛麵子,誤會了她卻又不肯明說,致使……”話音至此滯住,衛檀衣的神情晦暗難明,眼眸中浮動著一層複雜的光澤。
致使我容禍兮離開撫琴宮,從此一去不歸麽?
想不到縱使灑脫如師兄,也會對我的事耿耿於懷……這倒是有些令我吃驚了。
思及此處,披香落下一聲沉重的歎息,語意放柔:“你心中有愧。”
“是的,”衛檀衣起身,“隻是再也沒機會了吧。”
“或許還有機會道歉。”披香笑了笑,又故意問:“那姑娘……是怎麽死的?”
衛檀衣輕輕搖頭:“心死,人是不是還活著有什麽分別。”
披香再度陷入沉默。
心死,肉體縱然活著,也是死了。
恍惚間有淚意上湧,披香睜了睜眼,勉力逼回淚水。
師兄……
“你若能製出香料自然好,如若不成也不必勉強,”衛檀衣低頭說到,“她那樣一個人,原也不是誰都能懂的。”
披香垂眸,看著腳邊細浪蕩滌過的石子,還有那抹映入水麵的白色身影。
原來,這就是旁觀者清。師兄他,什麽都看在眼裏,什麽都一清二楚。
姬玉賦必定也早已看透人生情味的個中道理,所以……
多年來執迷不悟的人,隻有自己。
披香深吸一口氣,緩緩吐出。
多謝你,師兄。
“我該走了。”衛檀衣說著,衝她略微一禮,“這潭中有些危險的東西,姑娘不要太接近為好。”
見他轉身欲走,披香回過神來,連忙喚住他:“公子請留步!”
衛檀衣停下步子,顏色古怪地扭過頭,“……姑娘還想知道什麽?有些死去的東西,不要太在意的好。”
哼……我知道。
披香低聲笑了笑,從袖籠裏摸出一隻玲瓏小巧的穿心盒來。她款步走到衛檀衣跟前,展開手掌:“我與公子有緣。承蒙相助,一點薄禮還望笑納。”
衛檀衣狐疑地看她一眼:“姑娘言重了。憶及故人,難免有些話想要說,姑娘肯聽在下已經感激不盡,至於禮物愧不敢收。”
估計是怕這禮物貴過了頭,日後還不起人情罷?
鼻端掠過清甜的桂花香氣,披香輕描淡寫道:“這桂花吻也不是什麽稀罕物……公子若不收,豈不是讓人難堪?”
衛檀衣沒說話,遲疑半會,終是抬手接過。
接著,“你問吧。”他道。
唇邊的笑意轉作不懷好意,披香嘖嘖稱讚兩聲,道:“公子果然明白人。那依公子之見,那姑娘心儀之人對她,是否有一星半點情意?”
這個問題讓衛檀衣露出冷笑:“這很重要嗎?他那樣一個人……”
“對於公子而言或許不重要。”披香語間曖昧,笑道。
衛檀衣丟來一記白眼,看上去很是頭疼。
“與其說沒有,不如說不敢有。”沉吟許久,他說到。
披香定定地睨著他,不發一言。
這話的意思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