披香雕玉記

第十八章 再遇師兄

帝都天望城,端王府。

豁明的陽光沿著瓦當的每一絲紋路淌過,和著簷角上最後一滴雨水墜落。

削得圓潤的竹筒斟滿了水,悠悠仰倒下來,“啪”地磕在小池邊的石級上。竹筒內的清泉汩汩流出,待倒得空了,再慢慢複位,繼續承接從細小水渠裏引落的泉水。

引泉池外不遠處是端王府的茶室,兩名模樣俏麗的侍女侍奉在外,內中對坐者正是端王宋淵與樓夙。

一名著水色窄袖袍服的年輕人坐在兩人之中,執一隻長柄銀匙,在跟前擺放的敞口青玉香爐內輕輕翻撥。細密且潔白的香灰下,一枚色澤粉紅的香丸已有半側褪去了顏色。年輕人取來一枚金簪,在香丸上紮了幾眼小孔,再將香灰蓋上。

端王手捧茶碗,碗中盛的卻是水。他秀目微合,似是在細品爐中嫋嫋騰起的香氛。

“品香時最是不能以雜香混之擾之,所以在下為王爺準備的是融雪。”樓夙笑了笑,對著茶碗的碗壁敲了敲,“此乃取自北域君澤山頂的雪水,入口甘洌,無世俗煙火的侵染……於品香之人而言,最是適合。”

半晌,端王才緩緩睜開眼:“好水,好香。”

樓夙拱拳微笑:“王爺抬舉了。”

“聽說‘千歲恨’正是那位披香夫人聞名天下的一味香料,本王也有所耳聞,”端王放下手中茶碗,“此香雖恬冷悠遠,卻頗有一股幽怨之氣,不知有何典故?”

“王爺果然是行家。”樓夙笑道,“當年大濟最負盛名的香料世家——鍾家山莊毀於大火之中,山莊內幾乎所有製香密典都遭焚燒殆盡,連同這味‘千歲恨’的製法。說起來,此香在披香夫人入我樓家前,已失傳有數十年之久,所以當她令此香重現人間時,幾可震驚天下。”

“喔?”端王來了興致,身子略微前傾,用探詢的語氣道:“披香夫人的手藝當真如此神通?”

“披香夫人以香名動大濟,香料在她手下,就如同畫師筆墨在手一般道理。”樓夙頷首笑答:“便以此香來說……王爺以為這千歲恨如何?”

端王嘴邊含笑,思忖片刻,道:“奇絕天下,應是不為過了。”

“還有更奇的。”樓夙說著,抬袖示意旁側那名弄香的年輕人撥開爐灰。

年輕人輕輕拂去爐灰,埋在爐子裏的香丸再次現了出來。

樓夙親自執起銀匙,將那香丸自爐灰裏挖起,盛在一隻小巧的玉碟中,呈於端王眼前:“王爺請看。”

“這是……”

玉碟中,被紮了幾眼小孔的香丸開始變色,本是褪盡粉紅後的雪白,竟有一絲嫣紅沿著小孔周圍漸漸暈染開,宛如梅瓣初綻,果然在這小小一枚香球上現出數朵梅花似的紋路來。

端王微微睜大眼。

“這便是千歲恨最引人入勝之處。”樓夙笑道,“如王爺所見,香丸漸現紅梅紋路,證明此香尚未燃盡,可再次入爐,反複數次後若再不見紅梅紋路,便意味著香已用盡,此時可將香丸取出,浸入水中,則水生幽芳,經久不散。”

“果真奇物!”端王忍不住擊掌激賞,“此等寶貝,縱是父皇也會讚不絕口!”

“蒙王爺謬讚,不敢當。”樓夙謙恭至極地一揖。

“如此奇香,如此奇女子,今世罕有!……樓二公子,”端王抬頭,“雖有些冒昧,但……不知可否引披香夫人與本王一見?”

樓夙眸中如有火光乍燃,轉瞬即逝。

隨即拱手笑道:“不勝榮幸!”

*****

煙渚山的子母峰上,有一天然而成的深潭,名曰赤龍。赤龍潭邊遍生桃花,卻非常種。披香記得自己尚在撫琴宮時,最愛同師兄往這兒跑。那時候的衛檀衣儼然一副少年老成的模樣,時常抱著胳膊數落她不知收斂,她也欣然受之。

——師父說過,赤龍潭中危機四伏,咱們還是離遠點的好。

危機四伏麽?披香在潭邊蹲下。

冷冽的潭水輕輕蕩漾,水波刷過潭邊石子,發出清泠悅耳的聲響。

就著潭水淨了手,披香正欲起身,忽然瞧見水麵上倒映的人臉,並非自己。

“……素痕?”披香稍稍怔愣,明白過來。

這是一張與名姓格外匹配的臉龐,素淨端莊,秀致雋永,尤其是那對略微平緩的柳眉,讓整張臉看上去頗有一股憂鬱的氣質。

披香正要開口說話,忽覺胸口又是一陣悶痛,不由抬手揪住衣襟。

……上次在雍江邊製香的時候,是怎麽回事?她在心底問。

素痕無聲垂下眼簾,眼角掛著顯而易見的悲哀。

姬玉賦並非要加害於我,你不用擔心。

披香伸手碰觸水麵,素痕的臉龐漾開圈圈波紋,不一會又歸於平靜。

素痕仍是安靜地垂著眼眸,嘴唇卻在翕動。

……我……恨……他……

素痕的唇語如是說。

披香訝異地趴在水邊,“你恨他?為何?”

素痕搖頭,隻見兩行血紅的淚水沿著她的臉蛋悄然滑落。一時披香的眼前也水霧搖曳,溫熱的液體順著臉頰流下,她一驚,連忙抬袖擦拭,才發現自己竟也流淚了——好在並非血紅的。

忽然,素痕側首朝左麵望去,麵上現出驚恐之色。

披香一愣,這時耳邊傳來草叢被撥開的、悉悉索索的聲響。

“誰在那邊?”披香微微蹙眉,轉頭看去。

隻見一名白衣飄逸的年輕公子緩步走來,臉上滿是戲謔的神情。他負著雙手,一頭黑發幹淨利落地束在腦後,精致的眉眼間兀自著了三分陰鬱,七分嫵媚。

披香眼中猛地一縮,咬緊紅唇,起身。

“你又是誰?”白衣公子問。

這人……竟是衛檀衣?披香心驚不已:雖說兩人分別已久,但也不至於無法辨認出他的形貌,況且像他這般耀眼的人……

奇怪的是,師兄怎會突然現身撫琴宮?

眼見白衣公子略微挑眉,似是在對披香長久地沉默表示質疑。

“……我在山上做客,閑來無事就到這兒走走。”頓了頓,披香調整好語氣,“公子呢?”

衛檀衣道:“我來祭拜故人。”

祭拜什麽的……啊,披香忽地記起——今日正是中元節,傳說裏百鬼夜行,幽冥返陽的日子。

這樣一來,披香忍不住詫異了:“哦?公子要祭拜的,莫非就是撫琴宮中那位少女?”

當年總是打來鬧去的,還摔壞了你的象牙,你不下咒困我輪回,我就該千恩萬謝了,怎敢勞師兄大駕專程來祭拜?披香暗自抹汗。

衛檀衣並不理會她的問題,帶著滿臉高深莫測,在水邊蹲下來。一隻指節修長的手點落水中,白衣公子雙目輕合,任沁涼的水波漫過手背。

明紫的光暈在衛檀衣的掌下悄然綻開,仿佛手握萬簇晨星,粼粼光點隨著擴散開的漣漪緩慢蕩遠去。他嘴唇微啟,大約是在默念悼文,垂在額前與頰邊的發絲無風自動。

待那團紫色光暈淡去,披香才道:“可巧,我上山來也是為了她。撫琴宮宮主想要我為那早夭的少女製香,說起往事時卻又遮遮掩掩,也不知是為什麽。”

衛檀衣不吱聲,默然睜眼。

“若要製出一味香,使人聞之就能憶故人,不足夠了解她是不行的。我穿上了她的衣裙,走在她常走的路上,卻還是無法了解她的心事。”披香深吸一口氣,試探似地問:“那位姑娘……究竟是怎樣一個人?”

衛檀衣從水中縮回手來,靜默片刻後,道:“她是個怪人。”

你才是怪人!披香忍不住一記冷哼,你全家都是怪人!

半晌後,披香道:“怎麽個怪法?”

衛檀衣牽唇輕笑:“……明明世間一切都可呼來喚去,偏偏執著於方外之人,為他愁,為他憂,絞盡了腦汁去引他注意,討他歡心,惹他生氣,就是到了死,也沒聽那人說一聲真心話。”說著,他揚眸看向她掛著素白麵紗的臉。

還以為自己表現得足夠隱秘……原來,你都知道。披香輕而又輕地歎了口氣:這就是你所謂的“怪”麽?

如此想來,自己還真是個怪人呢。

“他們的愛恨原不關我什麽事,隻是想起自己年幼時候愛麵子,誤會了她卻又不肯明說,致使……”話音至此滯住,衛檀衣的神情晦暗難明,眼眸中浮動著一層複雜的光澤。

致使我容禍兮離開撫琴宮,從此一去不歸麽?

想不到縱使灑脫如師兄,也會對我的事耿耿於懷……這倒是有些令我吃驚了。

思及此處,披香落下一聲沉重的歎息,語意放柔:“你心中有愧。”

“是的,”衛檀衣起身,“隻是再也沒機會了吧。”

“或許還有機會道歉。”披香笑了笑,又故意問:“那姑娘……是怎麽死的?”

衛檀衣輕輕搖頭:“心死,人是不是還活著有什麽分別。”

披香再度陷入沉默。

心死,肉體縱然活著,也是死了。

恍惚間有淚意上湧,披香睜了睜眼,勉力逼回淚水。

師兄……

“你若能製出香料自然好,如若不成也不必勉強,”衛檀衣低頭說到,“她那樣一個人,原也不是誰都能懂的。”

披香垂眸,看著腳邊細浪蕩滌過的石子,還有那抹映入水麵的白色身影。

原來,這就是旁觀者清。師兄他,什麽都看在眼裏,什麽都一清二楚。

姬玉賦必定也早已看透人生情味的個中道理,所以……

多年來執迷不悟的人,隻有自己。

披香深吸一口氣,緩緩吐出。

多謝你,師兄。

“我該走了。”衛檀衣說著,衝她略微一禮,“這潭中有些危險的東西,姑娘不要太接近為好。”

見他轉身欲走,披香回過神來,連忙喚住他:“公子請留步!”

衛檀衣停下步子,顏色古怪地扭過頭,“……姑娘還想知道什麽?有些死去的東西,不要太在意的好。”

哼……我知道。

披香低聲笑了笑,從袖籠裏摸出一隻玲瓏小巧的穿心盒來。她款步走到衛檀衣跟前,展開手掌:“我與公子有緣。承蒙相助,一點薄禮還望笑納。”

衛檀衣狐疑地看她一眼:“姑娘言重了。憶及故人,難免有些話想要說,姑娘肯聽在下已經感激不盡,至於禮物愧不敢收。”

估計是怕這禮物貴過了頭,日後還不起人情罷?

鼻端掠過清甜的桂花香氣,披香輕描淡寫道:“這桂花吻也不是什麽稀罕物……公子若不收,豈不是讓人難堪?”

衛檀衣沒說話,遲疑半會,終是抬手接過。

接著,“你問吧。”他道。

唇邊的笑意轉作不懷好意,披香嘖嘖稱讚兩聲,道:“公子果然明白人。那依公子之見,那姑娘心儀之人對她,是否有一星半點情意?”

這個問題讓衛檀衣露出冷笑:“這很重要嗎?他那樣一個人……”

“對於公子而言或許不重要。”披香語間曖昧,笑道。

衛檀衣丟來一記白眼,看上去很是頭疼。

“與其說沒有,不如說不敢有。”沉吟許久,他說到。

披香定定地睨著他,不發一言。

這話的意思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