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硯居內,裴少音擱下毛筆,將方才寫罷的信箋拈起來,就著自窗外徐徐而至的微風抖了抖。紙上墨跡未幹,他把信紙攤放在桌上,取過案頭的手巾擦去指上墨汙。
忽而聽得門外傳來弟子問安的聲音,他抬眼望去,正見顧屏鸞一臉陰霾地向他走來。
“怎麽了?拉著個臉,是又來問我的罪麽?”裴少音擺出慣常裏的和善笑容,“鸞鸞明鑒啊,我可沒做壞事。”說著一指桌上的信箋,“你看我還在乖乖做事呢,這次楓回來信裏說了不少要緊的消息,我正打算找宮主去……”
“披香夫人不見了。”顧屏鸞一語驚人,“宮主也不見了。”
“哈?”裴少音愣了愣,隨即笑道:“……瞎操心了不是?就算拿披香夫人能不見啊,宮主總不至於吧。撫琴宮就這麽點地方,他倆還能丟了不成?”
“素問樓沒人,玄機殿沒人,暖玉堂和剪雲亭都沒人。我剛讓元舒去外宮問過了,弟子們都說沒見著宮主和披香夫人。”顧屏鸞雙手叉腰,嗓音卻比以往拌嘴時低了許多,“這事該不會又是你在搗鬼吧,裴少音?”
裴少音撫額:“我搗鬼?……我頂多也就跟你搗搗鬼,要換成宮主和披香夫人,哪一個是我惹得起的?”說著轉身從案頭取來那張半幹的信紙,“你自個兒看看,楓回把話都說到這個點兒上了,我還敢亂來?”
顧屏鸞將信將疑地接過信紙,低頭草草瀏覽一番,當即就吃了一驚。
裴少音低哼一聲,“樓家人入宮還好,那太子伴讀不就樓家的麽……可湘公主即將下嫁的事就難說了。”
“……當初那湘公主來的時候,不是明擺著想跟咱們宮主好麽,怎麽說嫁就嫁了?”顧屏鸞終於放下臉色,“宮主還不知道這消息吧?”
“我這不正要跟他說去嘛,您老人家就殺來了。”裴少音從腰間摘下羽扇,煩悶地搖晃起來,“另外,我看楓回這信裏的意思有點兒玄。他說按湘公主所言,左相會找上咱們撫琴宮,似乎是太子的授意。”
太子宋旌,自從幼年經曆一場帝都詭變後,那個昔日裏張揚跋扈的幼童似乎搖身一變,成了少年老成,慣於笑裏藏刀的東宮之主,似乎那場大火燒去的不僅是宮室,還有他的偽裝。
……不,或許是燒出了另一層偽裝。誰也不知道,他在那天夜裏究竟遭遇了怎樣的變故。
自那之後,宋旌便果真如變了一個人似的,任何屬於稚童的特征再也無法在他身上找到。能憑借一己之力穩坐東宮,擊退宣平帝膝下眾多的皇子皇女,初春時更以詭譎莫辨的手段,將朝中素以老謀深算著名的皇叔益王拉下馬,他的城府不可謂不深沉。
就是這樣一位儲君,怎會莫名其妙地挑上和朝廷毫無關聯的撫琴宮?
“楓回在窈燕宮當差,要靠近東宮並非易事。”裴少音繼續道,“要查清東宮對於撫琴宮的意圖,恐怕咱們得另下一番功夫,一時半刻定然難得成效。現在要做的是……”
“是把宮主和披香夫人找回來!”顧屏鸞撫額,終於長長地喘出口氣:“好啦好啦,這些長篇大論對著宮主說就好,現在他老人家人都不知道晃哪兒去了,趕緊找去!”她一麵說著,一麵將裴少音朝門外推,“你找外宮,我再把內宮翻一遍!”
……
香虛館外,一條嫣紅的花枝探出院牆來,滿園俱是馥鬱芬芳。姬玉賦停下腳步,轉頭來看離他三步遠的披香。這姑娘已經放下了麵紗,素白輕羅罩著麵龐,所有神情一並掩去。
見姬玉賦在大門前站定,披香也跟著停下腳步。
姬玉賦微微皺著眉頭,麵上雖一片平靜,但似乎是有話要說。
“多謝您送披香回來。”披香搶先開口,並衝他斂裾一揖,“披香回房了……”“等等。”
話音剛落,姬玉賦抬袖扣住她的手腕。
披香當下一怔,揚眸望定了姬玉賦——最近他好像老喜歡抓著她?
姬玉賦並未因為披香的注視而鬆手,反而用上了更加堅定的力道,眉心也越發蹙緊:“……我,不是真的想責備你,隻是那個地方太過危險,日後若無必要,別再靠近了。”
披香略挑眉梢,哦了一聲。
“日後你製香若需要前往子母峰,叫上屏鸞、嗯,也就是三宮主一道去。”姬玉賦繼續道,“要是三宮主和二宮主都脫不開身,那麽就來玄機殿找我,我陪你去。”
披香剛想苦笑著說不用了,姬玉賦的手勁卻愈發加重,直直把她的苦笑擰成憋痛。
在她再也忍不住呼痛的前一瞬,姬玉賦鬆手了。
披香甩甩手正要說話,就聽不遠處傳來裴少音略帶戲謔的嗓音:“哦喲,還說您二位去哪兒了呢……”他慢悠悠走上前來,用羽扇遮住笑得分外愉悅的嘴,轉向姬玉賦:“宮主,學生就跟您交代個事,兩句話就成。”
披香撇撇嘴角,立即道:“兩位議事,披香先行告退了。”
裴少音在後頭揮手:“夫人慢走啊。”
披香一麵腹誹著一麵往回走。隔著麵紗,她不時回頭朝香虛館外瞄上一眼,起先姬玉賦隻是低頭聽裴少音說話,接著隱隱聽見他揚聲說了句“公主下嫁與我何幹”,說完拔腿就走。裴少音連喚兩聲宮主,趕緊追了上去。
披香站在廂房門口,安靜地望著姬玉賦和裴少音的背影遠去。姬玉賦的步履似乎有些急,裴少音起先是試圖解釋什麽,而後也不再言語,緊跟在姬玉賦身後,朝暖玉堂的方向去了。
她緩緩抬袖,袖籠下現出一截月光般明淨的纖腕。
你手中緊握之人,與你心中掛念之人,除我之外,還有多少呢?披香低歎一息,轉頭進屋。
回到暖玉堂,裴少音將楓回的信函呈上來。姬玉賦並不急著閱信,隻吩咐堂中弟子沏來茶水,而後徑自在條案後坐下。
裴少音見他不急,索性也沉下氣來,在條案前的圓凳上落座。揚眸偶然一瞥,卻見姬玉賦麵色微微泛白,眉間帶著一股子莫名的鬱氣,分明不是從前他所熟悉的從容模樣。
“宮主,您的臉色……”裴少音忍不住問出口了。
姬玉賦抖開信紙,眉間無聲無息地舒展了,隻是盤踞在麵龐上的難言病氣仍未散去。
“怎麽了?”姬玉賦目不斜視,快速掃視起信中內容來。
裴少音想了想,語間一轉:“……不,沒什麽。”
姬玉賦斜睨來一眼,低聲笑了笑,也不多說。
弟子奉上兩碗熱茶來,姬玉賦抬手接過其中一盞,陡然察覺到胸中呼吸一滯,手中茶碗也堪堪頓住。
裴少音飲了一口,輕道:“自打披香夫人入宮後,您就開始有些反常了,您不覺得……”
“少音。”
姬玉賦突然打斷他。
裴少音一愣,應道:“學生在。”
“第一……去信告訴楓回,給他半個月,探明皇城當年大火的底細,不得驚動太子和湘公主。”姬玉賦深吸一口氣,不等裴少音回話,緊接著道:“第二,致信武林盟主駱子揚,與他擇期一晤;第三……”
裴少音聽在耳中,眉頭越皺越緊。
姬玉賦的嘴唇是一片可怖的烏紅,他卻仿佛渾然不覺般:“……第三,明日一早,送披香夫人下山。”
“什麽?”裴少音瞪圓了眼:這都是些什麽命令,說下就下?!
“別問那麽多,照我的話執行便是。”姬玉賦擺擺手,沒來由地麵露不耐之色,“全都退下吧,沒有我的命令,誰也不許踏入暖玉堂一步。”
堂中弟子悄悄朝裴少音遞來一記眼色,裴少音正欲再問,又見姬玉賦扣在茶碗上的五指微微收攏,手背上數條經脈無端暴起,隻得把話咽了回去。他朝姬玉賦一揖,“……學生告退。”遂領了堂中四名弟子退出暖玉堂。
待到了堂外,那奉茶的弟子靠近裴少音,滿臉疑惑:“二宮主,宮主莫不是身子不舒坦?弟子見他麵色不豫……”
“噓。”裴少音在唇前豎起一根指頭,正色,“今日所見,切莫在宮中傳播,記下了?”
“是,弟子記下了。”
步下暖玉堂前的玉階,裴少音隱隱覺著有些不祥的預感,隻回頭朝堂中望去一眼。
姬玉賦靠坐在軟椅上,未見動靜。
裴少音歎了口氣,搖晃著羽扇離開了。
待裴少音的腳步聲徹底消失,姬玉賦猝然掀開眼簾,“噗”地一口血濺了滿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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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紮了很多小人的某貓爬出來弱弱說一句……本月雙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