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見麵了喔,香美人。”
路枉天晃動綢扇,親昵地湊近披香。他的笑容沒半點邪氣,微微翹起的唇角旁還漾開一雙笑渦,“想不到香美人竟是撫琴宮的熟客,真稀奇呢。”
披香呆愣愣地看他走近自己,再伸手捉住自己的袖擺,張了張嘴,沒說出話來。
……路公子怎會跑來撫琴宮?他不是師尊的……老友的主子麽?
總之,這層關係彎彎繞繞,古怪得很。
披香一時間顧慮太多,隻得僵硬地扯動嘴角,縮緊下頷:“……路公子,久見了。”
趙光禮啪地雙掌一擊,麵上笑得活像撿了寶貝:“喲,兩位認識?那真是再好不過啦——呃,這是緣分,緣分哪!”說著趕緊上前向披香獻殷勤:“夫人,二爺專程叮囑小的,一定要小心伺候您和路公子,還要一路護送二位返回酈州……”
返回酈州?披香眉心蹙起:“路公子也去酈州?”
“正是!”路枉天一手拽著披香的袖擺,一手把玩著扇骨,“從皖州出發這一路上,夫人就由本公子作伴了。”
且不說同往酈州……樓夙那邊,究竟如何與路公子搭上了關係?
啊,莫非果真是師尊?
心念至此兜了個圈,披香也並不急著拒絕,美眸隔著麵紗轉向趙光禮:“我帶來的那對雙胞胎兄弟呢,怎麽沒見他倆上山?”
趙光禮恭恭敬敬作了個揖:“回夫人的話,止霜少爺怕是有些水土不服,小的已遣了大夫在府中照看,沉水少爺就沒跟來。”
怪了,竟會水土不服?披香想了想,點頭:“既是這樣,那就早些下山吧。”說著,她轉身衝山門前迎風而立的裴少音傾身一福,“二宮主,披香告辭了。”
裴少音搖扇含笑,朝她略一點頭。
“走吧。”披香攏下翻飛的麵紗,步向山道。
待樓家眾人走遠,裴少音漸漸收斂起麵上的笑意,隻剩疑惑。
……
山道上,路枉天仍然攬著披香的胳膊,美其名曰“護花”,每次披香想要不著痕跡地躲開,都會招來路公子收緊胳膊的回報。她朝他投去古怪的視線,本想說男女授受不親,但奇特的是,一旦觸及路枉天的雙眸,或抱怨或不滿都自動消音了。
這位路公子身上仿佛藏著一股撫慰人心的神力,隻這麽望著他的眼睛,就好像……
身子突然猛地向下一歪,披香一記驚叫,腰間被一股強硬的力道扶住了。
路枉天鳳目嫵媚,環在披香腰間的雙手稍稍往上挪了挪:
“香美人,小心腳下啊。”
隔著麵紗,路枉天的臉龐盡在咫尺,呼出的氣息絲絲吹上麵頰。披香轉眸,雙手在他胳膊上一撐,重新站穩了:“有勞。”
“伴美同遊,何勞有哉?”路公子鬆開手臂,笑吟吟地整了整衣裳,繼續下山。
披香走在路枉天身後,一言不發。
被占便宜什麽的,倒不是關鍵所在。她是隱隱覺著,路枉天似乎……對她親昵過了頭?
無論花姑祠的一麵之緣,還是師尊口頭商量的親事,應該都不足以讓他對自己關照到如此地步罷?
身後的趙光禮耐不住好奇,悄悄湊近披香:“夫人,夫人?”
“……何事?”披香目不斜視。
趙光禮的眼珠子滴溜溜轉了個圈,堆笑道:“小的聽說,這位路公子是樓家給夫人您選定的夫婿,不知……是真的哪還是假的?”
披香呼吸一錯,狠狠地咳嗽起來。
怎的又變成樓家選定的夫婿了?先前是師尊,這次又是樓家,她披香夫人就這麽愁嫁?
忽然,一幅金綠閃閃的袖子優雅探來,徑自在披香的背脊上輕拍撫摸:“香美人怎麽咳嗽了?莫不是在山上受了寒?”
披香好不容易緩過氣來,抬眼竟見一隻杯盞遞到眼前。
“……”這是給驚得說不出話來——誰那麽費事,還把茶盞隨身帶著?
這個費事之人,正是風雅無雙的路枉天路公子。
“來,喝點水潤潤喉。”路公子微笑,與茶盞一並奉上完美的眉線與一彎恰到好處的笑弧。
披香幾欲撫額:“不必了。”就怕一喝還得給嗆著。
“樓二公子千叮嚀萬囑咐,‘伺候披香夫人絕不能有半點差池’。”路枉天學著樓夙的語調說,接著又笑了:“怎樣,公子我伺候得可好?”
“……好,好極了。”披香悻悻地轉開眼,接過這隻抵在唇邊的茶碗,一飲而盡,再把茶盞遞還路枉天,隔著麵紗歪頭一笑:“走吧。”
“是,香美人。”路枉天笑眯眯地揣回茶盞,“公子我定會好好收藏它。”
披香沒有吭聲,隻邁步朝山下走去。
趙光禮再也沒了疑問,滿麵紅光跟在兩人身後。
*****
裴少音正試圖挑選出一個最貼切的詞句,用來描述他所見到的那位路公子。
“宮主,那個人……”他眨眨眼,秀目中罕見地透出困惑,“若說是不懷好意,似乎又不大對勁。可他讓學生覺著……十分危險。”
姬玉賦從盆栽前側過臉,嗓音沒半點波動:“危險?”
“如果學生沒聽錯,那仆從對他的稱呼,似乎是……路枉天?”裴少音努力辨別著字音,“這個名字,相信宮主有所耳聞。”
姬玉賦不置可否,輕輕放下手裏的花剪,轉過身。他的麵色已經恢複如初,仿佛前一日的異狀根本不曾在他身上發生過。
“路枉天……”姬玉賦一指緩緩撫過上唇,大約是在思考,“喔,嫿眉館的那位司執麽?”
裴少音點頭,“正是。”
姬玉賦沉吟片刻,忽而笑了:“你是說,路枉天親自來到山門前,接披香夫人離開?”
裴少音深吸一口氣,緩緩籲出,“在學生追查披香夫人身份之時,披香夫人曾遭遇數次來自嫿眉館的襲擊,直到披香夫人進入微州,襲擊便停止了。”
“方才你說,披香夫人與這位路枉天路司執,似乎是舊識?”姬玉賦挑起一側劍眉。
裴少音垂首,“依學生看來,正是如此。”
姬玉賦兀自點頭,低語:“……果然有趣。”他抬頭,“少音,替我打點行裝,我要去一趟微州。”
“咦,微州?”裴少音一愣,“您去微州做什麽?駱子揚在閏錫啊……”
“與駱子揚晤麵一事推遲兩個月。”姬玉賦的手指輕巧劃過盆栽下的瓷盆,轉身步下花台,“我不在宮中的這段時日,你和屏鸞全權做主。”
“可是宮主,您……”
不等裴少音話說完,姬玉賦已快步離開,隻留下一縷烏雲般的身影。
“……一大把年紀了,居然還是這麽任性妄為。”望著宮主遠去,裴少音認命地摸摸後腦勺,低下頭。忽地,隻見他眼中陡然一亮:“不會吧,難道真是去找……”
那個名字終究沒有吐出唇邊,裴少音滿麵驚色,朝姬玉賦消失的方向望去。
——闊別四十多年的死敵,終於要再次見麵了!
*****
“香妞兒!”
雙胞胎兄弟同時叫起來。與此同時,止霜已經一頭栽進披香的懷抱裏磨蹭撒嬌了。
沉水訕訕地抱著胳膊站在一旁,“哼,回來了。”
“是啊……”披香朝沉水丟去一記看不清的苦笑。
“喔。”沉水挑唇,“一言難盡?”
披香重重地點頭,無奈至極:“對呢,一言難盡。”
無論關於撫琴宮的還是關於路公子的,都相當的、相當的……讓人無從下嘴啊。
“上次在花姑祠,公子我可沒見到這兩位小少爺啊。”路枉天搖擺著扇子大步入內,順手將賴在披香懷裏的止霜——不著痕跡地拎了出去。
止霜張大了嘴,沉水則是一個箭步衝上前來,將弟弟和披香護在身後:“你是誰?”
“我?”路枉天用扇頭戳戳自己,笑得春花帶露:“我是你們主子的情人呀。”
“情人?!”止霜和沉水同時扭頭瞪向披香。
路枉天笑眯眯地點頭。
披香咳嗽一聲,水袖輕揚,一股怪異的香氣從袖籠間鑽出,直撲路公子麵門。
“阿嚏!”路公子嘩地抖開綢扇,掩麵退後,“香美人,你就這麽喜歡欺負未來的夫君?”
沉水咬牙切齒,掌間金鳴錚錚,一柄短刀霍地指向路枉天:“你就是香妞兒養在撫琴宮的那個姘頭?”
披香果斷抬手捂住他的嘴,一麵衝路枉天欠身一麵賠笑:“對不住啊路公子,能否在門外稍候片刻?小女子有些話要同他們說……”
“好啊,夫人請。”路枉天嘴上這麽說著,卻是上前一步,貼近披香的耳畔悄聲道:“是關於姘頭的議題吧?”
披香淡定應聲:“是啊,請路公子屋外稍候。”
路枉天意味深長地點點頭,仍舊掛著一副笑臉暫時退出屋外。
待門扇一合上,沉水迅速從披香的魔掌中脫出,怒氣衝衝地指著她:“上次你去撫琴宮我就感覺不對勁了,這次幹脆還把人領回來?香妞兒也太把我們兄弟視若無物了!”
見兄長大人義憤填膺,止霜也進行火力支援:“對嘛對嘛,明明我們才是和香妞兒最親密的男人,他不就比咱們長得高些,穿得比咱們閃亮些麽,憑什麽一臉正經地教訓我們,還把我從香妞兒懷裏丟出來!”
不等披香開口,兄弟倆迅速統合意見:“他是敵人,我們絕不接受!”
*****
兩日後,撫琴宮玄機殿。
拉開衣櫥,姬玉賦緩緩收回胳膊,抱在胸前。他赤裸著精悍的上身,麵對滿櫃子清一色的黑衣,陷入沉默。
“宮主,東西已收拾妥了。”顧屏鸞邁入殿中,手上還捧著一隻黑布包。乍見姬玉賦裸著半身,她臉一紅,趕緊別過腦袋,嘴上卻繼續道:“……別、別忘了帶上印鑒和票券,各州道的興寶銀號都得靠它提銀子。”
“嗯。”姬玉賦隻淡淡應了一聲,不見其他動靜。
“啊對了,今兒個申時有一班前往微州的商船,微州的堂口弟子屬下也……”“不必。”
突如其來的否定讓顧屏鸞一愣,險些要轉回頭來:“啊?”
“不必知會他們,我自己去便是。”姬玉賦說著,伸手從衣櫃中取出一件青灰底滄浪雲紋的絲袍。他手腕一抖一翻,衣袍覆上肩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