披香雕玉記

第二十七章 誠意為何

沉水,止霜。香之名也。

沉水。青丈柳實,高生樹端。而青丈柳多生水岸,逢春而熟,其實入水。以金器起撈,封置甕內,四十日乃啟,則沉水成矣。其味寒涼,多伴止霜入香。古夏亞有異香名“靈蝶”,旖旎傾國,沉水之功也。

止霜。青丈柳葉,尤取春初嫩者。擷而入甑,添沒藥、青荃、木蒂,文火烹之,至葉色盡白乃起,則成止霜。止霜其味辛暖,有靜心舒神之功,多和以沉水。古肅帝寵姬顏獨愛此香,命采香官千裏來貢,故又名顏香。——《鍾氏香譜•木生•卷二》

……

沉水抵在路枉天喉間的匕首並未放鬆。他扭頭望向披香,神情冷澀。

“香妞兒,”他說,“我兄弟二人與樓家,你選擇哪個?”

披香懸在半空中的手指一頓,不知是當進還是當退。她微微蹙緊眉心,“沉水,別胡鬧,快把刀拿開!”

沉水的視線帶著前所未有的陰寒,在刀鋒上兜了一圈,轉來路枉天的臉龐。

路枉天自若如常,唇邊還挑著一絲似笑非笑的弧度。他抬起一根長指,沿著刀鋒緩緩走過。匕首銳利,輕易劃破了他的指腹,一痕殷紅出現在指尖。他似是毫無知覺,笑吟吟地揚起眼眸,鎖定正對自己利刃相逼的沉水。

“……逼你心愛的主子做出選擇?小公子,真殘忍嗬。”說著,路枉天伸出舌頭,將指尖那點鮮血舔去。

這等陣仗讓止霜驚懼不已,他緊緊縮在披香身後,一時間手足無措。他從未見過這樣的沉水,不僅渾身散發著刺人的殺氣,就連投降自己和披香的目光也陌生至極。

“兄長大人……”他低聲呢喃,“兄長大人,不要為難香妞兒啊……”

路枉天自是聽清了止霜的聲音,他笑了笑,挑釁似地對上沉水的雙眼:“看,小公子。你的弟弟可比你懂事啊。你或許不知……你現在的模樣,可真和撫琴宮那群殺戮成性的家夥,相去不遠了。”

披香餘光一滯,清波倏然掃向路枉天。

路枉天悠悠然縮回手指,點上嘴唇,細長的美目略微挑起:“或為財,或為仇,或為無物。你對我出刀的理由,是哪一個?”

為財?自然不是。

為仇?兩人初見不久,縱是有仇,也不至動手相殺。

那麽……為無物?

沉水的眼底驟然一顫,一星清冽如冰的光暈漸次黯然了。

路枉天滿意地推開橫在喉間的匕首,捉住沉水的手腕,並將之扭回刀鞘旁。“你心裏不是很明白麽?小公子。”他繼續道,“你沒有殺我的理由。”

不錯,沒有理由。僅僅一句“真像啊”,便足以驅使自己對眼前之人動殺念,這是何等可笑的緣由。

隻剩下那個秘密……

沉水的麵色越發蒼白起來。

披香疑惑地凝視路枉天。

“香美人,有什麽要問的?”路枉天轉眸看來,笑得極盡溫柔繾綣。

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披香勉強扯動唇角:“……沒什麽。”說著她轉過身去,握住沉水的手,替他將匕首收回鞘中。

沉水垂首看著被重新掛回腰間的匕首,眼中浮起一層複雜難明的輝光。

“沉水。”披香捧起他的臉龐,憐愛且疼惜地輕撫,“無論你兄弟二人,就是香妞兒的親人,我怎麽會放棄你們呢?”

路枉天揚唇淺笑,悄然探視小公子的表情。沉水低頭不言,他隻瞄見一對濃密的羽睫在輕輕震顫,而後霍地揚起,直直地向他逼來。

這是不屬於“沉水”的眼神。鋒銳如刀,絕冷無匹。

唇邊的笑弧加深了。路枉天輕柔蜷起帶傷的手指,狀似懶散地靠在車壁上。

馬車還在前行,並未因車廂內這出由來莫名的鬧劇停止腳步。

披香摟著沉水止霜柔聲拍撫,兩位小公子也收斂起方才的咄咄逼人,乖順地靠在披香懷裏。沉水環住披香的脖子,止霜則攬著披香的胳膊,一副戀戀不舍的可愛模樣。

路枉天笑得更加愉悅。

——獅子終究是獅子……現在,他們已經蘇醒了。

*****

酈州,孝陵王府。

夏末的暑氣愈發懾人,冰鎮的瓜果飲品似乎已不足以解暑。孝陵王命人在府中各處樓閣置滿冰盆,更命人新鑿了一眼冷泉,在泉水邊築了石亭,泉水灑落石亭頂上,成一片飛瀑連珠的奇異景象。

景致倒是其次,好處是——熱得受不了,就躲入石亭裏清涼爽快。

美婢奉上冰鎮的西域胡瓜,持一柄裝飾繁複的細巧小刀切開,破成薄薄的瓜片盛在琉璃盤裏。世子一身清爽,一邊享用美人纖手捧來的冰瓜,一邊聽對坐的琴師撫弦。

近段時日裏樓家和京城往來頻繁,王府從中搭橋牽線,得了不少好處。最要緊的是,隻要能哄得太子和宣平帝開心,那就天下太平了。

可不過……想到昨日才接到的密令,世子摸摸下巴,臉上笑意收斂了三分。

端王宋淵遣人遞來密信,邀世子與樓家二公子樓夙往京城一敘。

照如今朝中的局勢看,宋淵一直屈居太子風頭之下,老老實實地遵守著王爺的本分,既沒做什麽出格的事,也不見能叫朝中重臣刮目相看的本事。他就這麽四平八穩地待在京師,除非宣平帝下旨,大約是連府門也鮮少邁出的。

這樣一個溫順得甚至有些懦弱的王爺,怎會突然同遠在酈州的孝陵王攀關係?

世子百思不得其解,隻能等自家父王拿個主意。出行事宜他自是跑不掉的,既然如此,那麽在他啟程之前……東宮那頭的動靜,顯然很有探聽的必要。

如是細細想了許多,琴師原本悅耳的樂音也變得令人煩躁了。世子歎了口氣,正欲抬袖屏退樂師,就見一名綠衣女侍穿過石亭外長長的回廊,朝這邊快步走來。

“世子,祝陽侯蕭大人求見。”女侍輕聲稟報。

“祝陽侯蕭文胥?”世子眯起眼,擺擺手示意琴師和奉果盤的女婢退下,“……哼,無事不登三寶殿。有請。”

不多時,一名朱紅輕袍的中年男子快步而至,身後跟著兩名灰袍仆從。仆從一前一後,抬有一隻係著紅綢的紅木禮盒,明白白就是來送禮的。

世子遂整衣起身,掛起微笑迎出石亭去:“文胥兄,久見久見!”

“世子,別來無恙!”蕭文胥遠遠地朝世子拱手,笑容可掬,“這段時日蕭某疏於問候,世子切莫見怪啊!”

“哪裏,文胥兄言重了。”世子還禮,狀似沒瞧見祝陽侯身後的紅木禮盒,隻回手一指身後的石亭,笑道:“小弟才命人起了這座亭子,亭中涼爽,文胥兄不妨進去歇歇氣。”

“世子美意,蕭某豈敢拒絕?”蕭文胥笑著伸手一比劃,“世子,請。”

兩人一前一後地進了石亭,即刻有女侍奉上新製的果子露和冰鎮瓜片,那兩名擔著禮盒的仆從也跟隨進了亭中。世子笑而不言,隻低頭享用飲品,眼角的餘光不時帶過蕭文胥的麵龐。

祝陽侯,彼時得勢,唯宣平帝馬首是瞻,當年也算得禦前的紅人……而對於十數年前,皇子宋哲謀逆一案中祝陽侯所擔當的角色,他也是有所耳聞的。

想到這裏,世子掩去了眼底的一絲鄙夷,重新換上和善的笑意。蕭文胥則毫無所察一般,吩咐兩名仆從將禮盒拆封。

紅木盒蓋甫揭開,五粒大如鵝卵的夜明珠登時呈於眼前。

“世子請看。”起身走到禮盒邊,指尖在夜明珠上挨個拂過,“這是蕭某在微州聽竹縣尋得的夜明珠。”

言畢,隻見兩名仆從自箱底取出數匹質地厚實的黑布,手腳利落地將黑布在石亭各麵懸掛起來。世子尚在愣神間,四麵已經沉沉黑了下來。

五枚夜明珠靜置於絲絨上,悄然散出柔和明朗的輝光,玲瓏剔透,熒熒惑人。

世子瞪大了眼:“這是……”

蕭文胥似乎很滿意於世子的反應,“蕭某聽聞王爺時常在夜晚挑燈批閱牒文,雙眼略有不適,特地尋來這五隻夜明珠獻與王爺。隻消將原本的燭火撤下,替之以此珠即可。”

世子放下果子露,起身走到禮盒前,湊近觀察這些個珠子:“喔……文胥兄果真有心人。”

“王爺於蕭某恩重如山,蕭某沒齒不忘。”蕭文胥鄭重道。

說完這話,兩人隔著寶珠陷入沉默。

良久,才聽世子低聲笑了。

“文胥兄,放下簾子罷。”

黑暗簌簌向下墜落,光亮登時湧入石亭中。兩名仆從迅速收起黑布,在旁恭候主子的命令。

“文胥兄,”世子悠悠然轉過身來,臉上掛著似是而非的笑,“這份厚禮,孝陵王府恐怕擔不起啊。”

卻見蕭文胥搖頭:“這隻是蕭某的一片誠意,還望世子笑納。”

世子的視線在蕭文胥麵上來回兜了數圈,眸底愈發明亮起來,一抹銳利的雪光在黑瞳中無聲浮現。

誠意……好一片不明意圖的誠意。

“不巧啊,昨日府中剛請來一位名醫,專為父王診治眼疾。此事勞文胥兄費心了,小弟感激不盡。”世子攏袖一揖,“這等寶貝,文胥兄還是好生收藏起來,莫要讓賊人偷了去啊。”

蕭文胥眼中一頓,麵上仍笑意如常。

世子親自將禮盒的盒蓋掩上,“可惜,多好的珠子。”

“世子說的對,這珠子到底是治標不治本。”蕭文胥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隨即命兩名仆從將禮盒收拾起來,“是蕭某疏忽了,是蕭某疏忽了啊。”

“哎,文胥兄太客氣了。”世子笑著擺擺手,又衝亭外吩咐:“來人,將本世子珍藏的好酒拿上來!今兒個本世子要同文胥兄好好喝上兩盅!”

蕭文胥忙不迭道謝,同時示意仆從撤下禮盒。

世子滿麵微笑,將此舉靜靜地看在眼裏。

*****

進入微州境後,夏日的暑氣益發濃烈起來。

繚香穀外,青衣人越過花石嶙峋的溪水,在岸邊停下腳步。

“……跟了在下整整六日,從皖州跑到微州,各位就不覺著累麽?”

青衣人靜立在岸邊,揚聲問話。

果然,話音剛落不久,四名灰衣持劍的少年人從蓊鬱樹蔭中緩步走出。

“自知堂。”雖是背向而對,青衣人仍舊認出了他們的來路。

“哼,既然被發現了,那就敞開天窗說亮話——你別想把我們蒙在鼓裏!”為首的灰衣少年忿忿然開口了:“我們早知道了,斬風劍就是你們撫琴宮盜走的!”

……距離武林大會已過去好幾個月,轉眼便要入秋了,自知堂居然還揪著斬風劍不放?

“所以?”青衣人低低歎了口氣,略微側身,現出一弧清俊溫和的輪廓。

“把斬風劍還來,饒你不死!”少年郎昂起下巴。

青衣人露出苦笑,抬手摸摸鼻尖,“你們跟了我六日,為何挑這個時候來擋在下的路?莫非……隻是因為被我發現,跟蹤不下去了?”

灰衣少年麵上倏地一紅,咬牙:“少廢話,還不把斬風劍還來!”

吼——

這時,一道如悶雷般野獸的咆哮聲自林中響起。

聽見獸吼,少年們初是一愣,隨即整齊地向後倒退兩步。

青衣人疑惑地轉過頭,望向不遠處的樹林中。

突然,少年中有一人指著林間的某處驚叫起來:

“虎!是虎!”

虎?青衣人狐疑地遠目搜尋,“……在哪?”

腦後一片驚慌地腳步聲。待青衣人回頭再看時,那些尋仇而來的少年已經一個都不剩地逃了。

青衣人抱臂站在原地,開始思索眼下這是什麽狀況。

“姬——公子。”一記略顯沙啞的、老人的嗓音幽幽傳來,“到了這兒,莫非還想讓老身親自為你開門?”

青衣人扭頭望去,臉上疑惑的表情終於散去,取而代之的是苦笑,“鍾公子,好久不見。”

“是四十年沒見了!”鍾恨芳咳嗽一聲,滿麵冰霜:

“姬玉賦,你果真是個妖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