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
這已是容禍兮投水後的第七日。
正是給這位宮主嫡徒打“頭七”的時候,內宮裏少不得一番忙活。裴少音起了個大早,收拾妥帖後預備往膳房去,瞧瞧做祭用的糕點是否準備停當,不料剛邁出雪硯居的園門,天邊傳來隆隆雷聲,地上立時起了無數細小的深色水跡,竟是落雨了。
裴少音負手在簷下立了片刻,屋外原本淅淅瀝瀝的雨聲逐漸響亮,不過轉瞬已是豪雨傾盆,磅然的水聲響徹整座煙渚山。
“……冤孽啊。”仰頭望著簷角瓦當下如珠簾垂落的水珠,裴少音搖搖頭,幽幽地歎了口氣,側首吩咐身邊弟子:“取傘來。”
行至膳房前的回廊,正遇著顧屏鸞往這邊走來。她雲鬢微散,雙眼仍有未散的紅腫,眼瞼下的深青色更加深幾分。
見了裴少音,顧屏鸞凝視他片刻,轉開眸光:“……少音。”
“又一夜沒睡?”裴少音停下步子,刻意掩去語間的心疼,板著臉責備道,“就算是準備糕餅也無須你親自動手,我早就交代了膳房,今日給禍兮做祭的東西務必備齊,你就……”
話音未落,就見顧屏鸞腳下驟然一軟,毫無預兆地向後暈倒。裴少音心下大驚,一個箭步搶上前,將她攬入懷裏:“鸞鸞!”
顧屏鸞雖是疲倦至極,卻還曉得不應在弟子麵前如此失態,隻輕輕推拒著裴少音緊扣腰間的雙臂。
這個動作顯然惹惱了裴少音。他將她一把打橫抱起:“我送你回素問樓休息!”
跟在身後的兩名弟子識趣地退開,也未如往常那樣跟上去。裴少音抱著顧屏鸞穿過長廊,在廊簷下撐開傘,小心翼翼地罩在懷中女子身上,然後大步闖入傾盆大雨中,絲毫不在意後背全然濕透。
“膳房那邊你就別操心了,回頭我讓楓回盯著,出不了漏子。”一麵走,他一麵輕聲對顧屏鸞道,“今兒個你在素問樓好好歇息,宮裏的其他事我替你做,明日午時前不許下床,嗯?”
顧屏鸞靠在他的懷裏,撇撇嘴大約是想笑,然而還沒開口,眼淚就先落了下來。
裴少音眸心一縮,眉間隨即皺緊了,沒有責備。
自從禍兮投水自盡的消息傳回撫琴宮,這位平素裏堅強且潑辣的三宮主便不會笑了。她把自己在素問樓裏關了整整兩日,再出來時兩眼已腫得跟核桃一樣,嗓音也沙啞了。
素問樓前值守的弟子說,三宮主一連兩日水米未進,隻窩在臥房裏哭。
“……少音。”顧屏鸞清了清嗓子,抬頭望向這個正抱著自己的男人,“宮主不為禍兒著想,他可以,我不可以。”
七天前的夜裏,與衛檀衣回到撫琴宮後,姬玉賦當即下令,宮中任何人不許提起“容禍兮”三個字,也不許談論任何有關溺水的話題。
就是要用這般強硬的手段,將容禍兮此人從生活與記憶中抹去。
“禍兒是宮主一手栽培的徒兒啊,他怎麽可以這樣冷血?”顧屏鸞咬牙,恨恨地揪住裴少音的衣襟,“禍兒愛他,他裝作不知;禍兒纏他,他見招拆招……說一句‘謝謝你愛我’有這麽難嗎?他姬玉賦究竟要虛偽到什麽程度!”
裴少音聞言嚇了一跳,剛要騰出手來捂她的嘴,就見一抹撐著傘的深黑人影停在五步開外。
正是宮主姬玉賦。
眼角餘光瞄見他萬年不改的黑衣,顧屏鸞低低哼了一聲,扭頭不看他。要知道她現在可有一肚子悶火還沒泄出來,鬧不好一個沒忍住,她指不定會跳起來毆打自己的上司。
姬玉賦沒有做聲,隔著雨幕,朝顧屏鸞投來意味不明的視線。
“宮主……”裴少音一時不知該如何打圓場——以姬玉賦耳力之卓越,方才顧屏鸞的那席話,他必是分毫不差地聽清了。
姬玉賦掃來的眼波清淡如水,好似七日前某個人的自盡,與他毫無關聯。
“屏鸞,”姬玉賦低聲開口道,“我都聽說了,你在膳房裏忙了一夜,親手為容禍兮製作頭七用的糕餅。”
聽得這話,顧屏鸞眼中登時如起了驚濤駭浪,淩厲萬分地瞪向姬玉賦。
他已大度的舍去了“禍兒”這個昵稱,叫她作“容禍兮”,好似她真是一個從未謀麵的陌生人。
“是。屬下親手為禍兒製作糕餅,違抗了宮主的禁令。”抬頭看來,顧屏鸞的眼底更見冰冷:“宮主要治屬下的罪嗎?”
“屏鸞。”裴少音皺起雙眉,輕聲喝止她。
姬玉賦沒有回答,隻撐著傘走近他二人。裴少音轉眼望去,姬玉賦麵色如常,眸底一片平靜,果真連半分哀傷之色也無。
裴少音眨眨眼。這下,竟連他自個兒也有些來氣了。
“你們,都很喜歡那個孩子嗎?”姬玉賦忽然問。
顧屏鸞昂起頭,幹脆且果斷:“喜歡!我們都喜歡她!”
姬玉賦微微一怔,咬唇不語。
“雖然她時常任性妄為,時常給宮裏人添麻煩,但我們明白,那都是這個孩子和我們相處的方式。”顧屏鸞雙眼緊鎖著姬玉賦,不急不緩地道,“她從小就被人拋棄,四處流浪,直到宮主買下她,帶她回撫琴宮,她才第一次懂得什麽是快樂……不僅如此,她還為撫琴宮帶來了意想不到的快樂。”
姬玉賦仍默不作聲,隻定定地看著顧屏鸞。
“你是她的師父,更是她所依戀的人。你不開心,她就會想盡法子逗你笑;你說她笨,她就會更加努力地練武;你說她是好孩子,她就會因為你的肯首樂上好幾天……她全心全意地陪著你,愛著你,體貼著你,為何你要罔顧這份心意,一次又一次把她推開?”
顧屏鸞的嗓音有些顫抖,如果可以,她真想下地衝過來,甩兩巴掌打醒他。
裴少音歎了口氣。
“……少音,你也是這麽認為的?”姬玉賦挪開眼神,轉向裴少音,“你也覺得我不知好歹,冷血無情?”
沒想到不等裴少音出聲,顧屏鸞搶道:“對!你就是不知好歹,冷血無情!連自己的徒弟也不愛惜,成天跟個神棍似的說些高深莫測的話,以為全天下人都是傻子,都不懂你的心思!……直到禍兮來了,我以為你開竅了,可你居然若無其事地任她投水自盡!”
說到激動處,顧屏鸞果真掙開裴少音的雙臂,大步上前來戳著姬玉賦的鼻尖:“姬玉賦,你就是個沒心沒肺沒腦子的蠢驢!全天下最蠢的蠢驢!……”
姬玉賦不聲不響地被她指著,墨黑袖擺無風自動。
“宮主!”
電光火石之間,裴少音精準地格下了姬玉賦的手——橫劈的手刀毫無遮掩,昭然若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