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不知沉澱在哪處角落的舊事了罷……那兀自躲在寂靜牆角後,發出柔和的光暈的小花,大抵是一朵潔白的雛菊,迎風開在某個秋夜的雨霧下;又似一隻從暗處伸出的嬌弱手臂,纖細婉轉,在指尖上悄然一碰,含羞草般縮回去。
誰的睫毛是香氣馥鬱的小扇子,掩下,繼而悄悄揚起,衝他微笑。
那笑顏比陽光更璨金奪目,是黑暗中唯一的光亮,搖搖欲墜,像極了一滴淚。
……
姬玉賦無聲睜開眼,滿室月華傾瀉,頭頂俱是一片濛濛清光,那種帶著沁人薄涼的、刺骨的明亮,直讓他覺著渾身透涼。
幾扇靠近的窗戶都大大敞開。山頂濕冷的夜霧伴隨冷風,呼嘯著湧進內室。
方才……是在做夢吧?
揚起手來到眼前,指尖上猶自帶著莫名的餘溫,側頭看去,才發覺不知什麽時候,誰竟在他的榻邊擺了一隻炭盆。歪頭想了想,便也不願追究——說起來,現下已是初冬時節,炭盆是早該點上了。
他披衣起身,隻見暗金色的盆子裏盛滿上好銀碳,盆頂架了隻鏤空鎏金蓋,鏤空花紋是考究的五瓣梅,隱約可見金紅爍爍的火星在裏頭跳動,暖意升騰間,也有一股淡淡的梅香浮動開來。
“宮主,您醒了。”裴少音轉過側廳,站在那一片素白的帷帳後衝他作揖,“學生命膳房另行備了熱食,您現在要用膳嗎?”
姬玉賦眨眨眼,四周陳設悉數入眼,一時露出迷茫又困惑的神色。隻聽炭火盆中“劈啵”爆了記火星,那雙漆黑如墨的瞳子微微一閃,似是徹底地回過了神來:
“……是少音。”
這裏已是撫琴宮。十數日前,他自閏錫駱家不辭而別,隻修書一封留在客房裏,連夜動身返回皖州煙渚山。說起來的確是欠了些禮數和人情,可莫名的,他再也不想待下去。
駱子揚替他尋來的那份關於鍾家香莊大火案始末,他拆也不拆,終是連半個字也沒看,與是同那封書信一並留在天下武館……他這般行跡莫測,來得詭異,去得也不動聲色,隻怕是要叫駱盟主摸不著頭腦,連那駱雲笙小姐也會氣得不行罷。
“……說起來,我好像又忘記了什麽事。”姬玉賦曲起一根手指,在腦門上輕輕一扣,忽地一臉恍然:“啊……對了,我還欠那駱家小姐一對雙劍,帶穗兒的。”
裴少音顯然早已習慣他跳躍的思維回路,便笑了笑,半是揶揄半是詢問道:“聽說駱盟主家的女兒嬌貴非常,此番竟肯舍了身段為宮主你送這送那,端的是豔福不淺。”話間再不用敬語,也算是鬆了口氣——自姬玉賦從雍州回來後,時常呆坐在一處,大半是在玄機殿,偶爾也在剪雲亭。隻是一坐一整日,不食不寢,中邪似地出神,便是連熟識他的人見了也要心驚。
如是想著,裴少音側身讓開一步,即有兩名內宮弟子抬了一張水黃楊木的小方幾進屋來,端端正正擺在榻前,再往左右各置上一隻軟席,正是為這二位宮主準備的。裴少音微笑,也不多禮,徑自跨來左麵軟席盤腿坐下了:“宮主,請。”
“怎麽?大半夜的,這是要同我喝酒?”姬玉賦劍眉略略一挑,話音剛落,就見兩個弟子各拎了隻烏漆食盒進來,統共三層的盒子,滿當當塞了許多肉菜,細看去竟都是些帶著豔紅辣椒的玩意。
顧屏鸞出身敬州,那是大濟裏最喜辛辣之地……倒是十分襯她的性子。姬玉賦莞爾,索性一撩下擺,在裴少音對麵坐下來。
*****
如是明王業火,紅蓮灼灼,破三千迷障,焚萬象婆娑。玉宇瓊樓頓作灰飛,雕欄畫棟盡被黃土,風吹散。
她分明睜是不開眼的,此時孤身一人漫遊在黑暗間,不知來時與去地,眼前所見不過鍾家香莊四個大字,清清楚楚地烙刻在那裏。她想不起是在什麽時候見過這座山莊,偏偏那麽熟稔,飛簷鬥角,畫廊連綿,廊外山青水綠,儼然一片自成獨趣的天地。
忽而春風流轉,隻見那垂柳盡處是一方碧波盈盈的湖水,水岸旁立著一名白衣女子。一頭烏發用白綢草草束了,兩鬢垂下的細細發辮往上攏起,在腦後盤作個獨髻,上頭簪著一支奇異的發釵,說不得是怎樣的名家工藝,卻連質地也瞧不出。
不知怎的,那白衣女子的身形漸漸放大了,她轉過頭來,現出一張皎白的臉。那種白近乎剔透,難以名狀,襯得她一雙眉目陰沉如死,連半點波瀾也不見。
——是素痕。
忽然,她輕輕翕動嘴唇,吐息般說出一句話來:
“姬玉賦,縱是你仍不應我,我亦不會再糾纏於你。事實上,我早就知曉你來到鍾家山莊的目的為何。想要‘千歲恨’的香譜,對嗎?嗬,可惜……”頓了頓,她翹起一側嘴角,扯出一個既冷且痛的笑弧:
“可惜,你想要的,我永遠不會給你——今日,它就要隨我一同沉入這湖底!”
……!
披香驟然被驚醒,豁亮的燈火映照眼前,是一片血淋淋的通紅,叫她一時不知身在何地。手指似乎緊緊抓住了什麽,指甲被硌得隱隱生疼,額際掌心全是冷汗。
“香姑娘,怎的這般沒精神?”身後傳來熟悉的婦人的嗓音,披香沒有做聲,徑自抬眼時,見到對麵大銅鏡裏一臉惶然的自己,總算尋回些神誌——這兒是樓府東園,作為與樓夙成親前暫居的院宅,她自打返回酈州就一直住在這裏。
緩過口氣來,她隔著麵紗側首望去,可見銅鏡裏被垂簾半掩著的鵝黃身影。這年輕婦人乃是樓傳盛的妾室甄氏,因著身子不好,一直沒有生育,卻也是個可親可愛的妙人兒,與樓府上下皆十分親厚。如今披香即將嫁入樓府,便由她暫時陪在身邊,雖不大合祖製,然披香的娘家、也就是鍾恨芳現居的繚香穀遠在微州,總不能讓準新娘子跑那麽遠去待著。好在樓傳盛並非泥古之人,手一揮,即刻令府中下人為披香預備住所。
“……香姑娘?”見披香久久不應,甄氏放下手中的緞子,撩起垂簾探頭來看,見披香正側身坐在軟椅上發呆,便笑了:“若是困了,不如先去歇著?反正成親時要用的絲料都選妥了,剩下這些,我便替你先選了去。”
披香搖搖頭,“不礙事,我與你一道選。”說完就扶著椅背站起來。腦子裏仍有些發暈,方才做過的夢還未從眼前散盡,她看看甄氏,總覺得她身後還站著那個白衣素麵的女子。
……對了,那是素痕。她咬唇垂眼,在心裏喚道:素痕,素痕。你還在嗎?
那個本會應她的呼喚浮現在側的白色女鬼,如今已不知去向。從帝都返回酈州的路上,素痕突然在幽暗的車廂內現出身來,神情十分痛苦,不待說話,體內竟有大團鬼靈似泉水般噴湧而出,在車內盤旋良久,隨後鑽出車壁四散開去。
自那之後,她便再未出現過。然而前日的夢裏,披香聽見她的哭聲在耳畔徘徊。
素痕哭著說:阿香,我想起來了,我都想起來了……
忽地眼前伸來一隻白生生的小手,左右晃了晃,甄氏歪著頭衝她笑問:“香姑娘,又走神了?”說罷,將手中一匹粉光致致的緞子嘩啦抖開,“來,瞧瞧這個花色如何?”
粉白點綴著細小暗金碎花的絲緞,摸在指間初是冰涼,複而漸次生暖,果真是極好的質地。披香靜靜觀看,由著甄氏將這匹緞子圍上她的身子,左右量過一番,甄氏轉頭與簾後侍墨的小廝言說幾句,裁作怎麽個式樣,何處收口何處打穗子,無一遺漏地仔細交代與人。
“有勞二娘。”待甄氏挑完衣料,披香朝她低頭一福,甄氏卻笑著拍拍她的肩,半是打趣半是揶揄道:“姑娘家的心事麽,我還是明白幾分的。你和二爺相處已久,按理說彼此本是再相熟不過,可如今真正到了成親的時候,突然又生出許多陌生的東西來,對吧?”
披香似是而非地點點頭,也不知該從何對她說起。這本不是能夠對外人言說的,與姬玉賦,與樓夙,無論哪一人都像是隔著千山萬水,分明那麽靠近,又那麽疏遠。最後不過你追我逐,終是沒個結果。
甄氏掩嘴嘻嘻笑了,正要再說,忽聽簾外傳來下仆的聲音:“甄夫人,香姑娘,婉姑娘來看二位了。”
*****
酈州城南,折柳巷。
一匹毛色油亮的北地黑驪在巷子口前停住,馬背上的烏衣人翻身躍下,隨即將扣在腦袋上的竹笠拉得更低,牽著馬走進巷內。
這條巷子是南城中相當熱鬧的地方,因著有許多老字號酒家,時常整宿都人聲鼎沸,算不得是清淨之處。可就在這麽個吵鬧的地方,竟起了座叫做“隱園”的宅子,地方不大,偶爾隻見得一個耄耋老者出來買酒菜,再沒見過其他人出入。
烏衣人帶馬在隱園門前站定,略略猶豫片刻,上前去扣動黑漆門上的獸頭銅環。
吱呀,門扇慢悠悠打開,一個黑衣藍褂的老頭站在門檻後,見了來人,抬袖捋捋胡須,笑道:“總算是到了,請進吧。”說著他便讓開地方,烏衣人正要進門,隻見兩個家仆似的男人從園子裏跑來跟前,彎腰搬起門檻。
進了隱園,烏衣人把手中馬匹交給家仆,徑自隨老頭向裏走去。這園子並不寬敞,倒相當雅致,影壁後是一隻描了青花的大水缸,裏頭喂著幾尾肥碩的錦鯉。牆邊種了成排的花樹,枯葉敗紅堆在一旁,乍看上去十分蕭索。
烏衣人跟著老頭穿過回廊,來到內園一處青瓦白牆的小院子裏。院子正中間有一張石桌,桌上還擺著當季的瓜果和茶水,顯然正是用來招呼客人的。老者衝他笑了笑,比了個自便的手勢,在石桌前一方矮凳上坐下。烏衣人躊躇半晌,坐在了老者對麵。
“老夫隻當殿下識不得大濟的文字,連輿圖也看不明白……區區六七日的路程,居然給您走成了半個月,老夫佩服。”老頭笑著斟了杯茶,推給烏衣人,“還不把鬥笠拿下來?”
“啊。”烏衣人應了一聲,鬆開係在下巴的繩結,摘下鬥笠,現出一張輪廓分明的俊臉來。他高鼻深目,瞳子與發色竟是罕見的淺棕,分明不似大濟之人的麵貌。他將鬥笠扣在一旁,抬袖拿過茶杯,慢吞吞喝了一口。
見他並無敵意,老者低笑一聲,朝他拱拱手:“首先,老夫要恭喜安全您抵達酈州府,薩哈畢羅殿下。”